第22章舟车向晚,京华初歇
晨露还凝在方府的门环上时,第一辆马车的木轮已经碾过了青石板。小燕子扒着车窗,看着熟悉的朱漆大门渐渐退远,爬满藤蔓的院墙被晨雾晕成一片模糊的绿,鼻尖忽然一酸,赶紧把脸埋进怀里的布包——里面装着她连夜收好的蔷薇花籽,布袋上还绣着半朵没完成的蔷薇。
“别趴太久,风凉。”萧剑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本翻旧的游记,见妹妹肩膀微微耸动,伸手把车帘往中间拉了拉,挡住穿堂的凉风。他今日穿件藏青色的短打,方便路上照应,腰间的匕首鞘上挂着小燕子绣的平安符,随着马车晃动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小燕子闷闷地“嗯”了一声,从布包里摸出颗花籽,放在掌心拈着。花籽小小的,带着泥土的气息,是她昨日在荷花池边亲手收的。李氏端着刚沏好的薄荷茶走过来,见女儿指尖捏着花籽发呆,把茶碗放在小几上,柔声说:“到了京城,让家丁把後院的空地翻出来,咱们亲手种上,明年定能开出满院的花。”
“真的能活吗?”小燕子擡头,睫毛上还挂着点潮气,眼睛却亮起来,“京城的土和江南不一样,会不会不喜欢?”
“花籽比你想象的结实。”方之航从前面的马车掀帘进来,手里拿着张折叠的舆图,上面用红笔标着今日的路程。他在小燕子身边坐下,指着舆图上的河流,“咱们先坐船到扬州,再换马车北上,顺顺当当的,不出半月就能到京城。等你种的蔷薇开了,爹教你用花瓣做胭脂,比铺子里买的还香。”
小燕子被说得心动,指尖的花籽仿佛都有了力气,她小心翼翼地把花籽放回布包,系在腰间:“那我要每天给它们晒太阳,跟在江南时一样。”她掀开一点车帘,看着晨雾中的江南水乡渐渐後退,白墙黛瓦变成模糊的影子,心口忽然一暖——这辈子有家人陪着奔赴远方,真好,不像上辈子,连个能说“一路平安”的人都没有。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离江南,一路向北。起初窗外还是小桥流水丶青瓦白墙,过了扬州,风景渐渐变了模样。河流宽了,两岸的芦苇长得比人高,风一吹沙沙作响;再往北,平原开阔起来,远处的村庄稀稀落落,土黄色的屋顶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小燕子起初还扒着车窗看不够,见了风车会惊喜地拍着手:“娘你看!那轮子转起来跟风车似的,能磨面吧?”遇着卖糖人的小贩就眼睛发亮:“这糖人要趁热吃才甜,凉了就硬邦邦的。”话一出口自己先愣了愣,这些琐碎的常识,分明是上辈子在街头摸爬滚打学会的,怎麽就脱口而出了?
夜里歇在驿站,李氏给她梳辫子时,絮叨着京城的新鲜事:“听说京城的胡同四通八达,走错了能绕半天……”小燕子边听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辫梢——她当然知道,上辈子为了给柳青送药,在胡同里绕到天黑,还是个好心的大爷指了路。这些藏在心底的记忆,像埋在土里的种子,一靠近京城就忍不住要发芽。
行了约莫十日,远远地终于能看见京城的轮廓。那城墙又高又厚,青灰色的砖缝里长着些青苔,城门楼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往来的马车行人络绎不绝。小燕子猛地直起身子,扒着车窗的手指都在发颤,喉咙发紧——是德胜门!她不会认错的,上辈子无数次从这城门进出,守城的卫兵换了几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德胜门。”萧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进了城别乱跑,咱们先去住处。”他见妹妹盯着城门出神,还以为她紧张,轻声安慰,“别怕,有大哥在。”
小燕子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车帘流苏,声音有点哑:“我不怕,就是觉得……这城门看着真亲切。”像是分别了很久的老朋友,终于又见面了。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咯噔”声格外熟悉。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的幌子丶酒楼的灯笼丶书铺的匾额,甚至连夥计站在门口吆喝的调子,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走过,嘴里念叨着“今儿的菜价又涨了”,那脆生生的京片子钻进耳朵,小燕子忽然红了眼眶——这乡音,她听了十几年,怎麽可能忘?
“前面好像有个杂货铺。”小燕子指着街角,眼睛亮晶晶的,“铺子里肯定卖针头线脑,还有梳子篦子,说不定还有粗布卖。”
方之航从前面马车探进头来,笑着打趣:“咱们慈儿还没进城就成京城通了?等安顿好,让你娘带你好好逛逛。”
小燕子吐了吐舌头,赶紧低下头,心里却翻江倒海。原来那些以为早已尘封的记忆,根本就没离开过。她记得这家杂货铺的掌柜爱哼小曲,记得隔壁包子铺的蒸笼总是冒着白气,记得再往前拐个弯,就是上辈子住过的大杂院方向……
马车穿过几条街巷,拐进一条安静的胡同。胡同口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得和记忆里大杂院门口的那棵几乎一样,树荫浓密,透着安稳的气息。马车在“方府”的朱漆大门前停下,门楣上的匾额还带着新漆的光泽,几个家丁早已候在门口,见了他们赶紧迎上来:“老爷丶夫人丶少爷丶小姐,可算到了!”
小燕子跟着父母下了马车,脚刚落地,就被眼前的院子吸引了。大门两侧种着两株牡丹,枝叶茂盛;中院的廊下挂着鸟笼,画眉鸟见了人“啾啾”直叫;後院的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那棵老槐树,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下还放着石桌石凳。
“怎麽样?”李氏拉着她往後院走,指着空地,“家丁说这土肥得很,够你种蔷薇了吧?”
小燕子跑到槐树下,仰头看着浓密的枝叶,阳光透过叶隙洒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她伸手抱住树干,粗糙的树皮蹭着掌心,忽然想起上辈子在大杂院的老槐树下,柳红教她纳鞋底,柳青在旁边劈柴,小豆子他们围着抢糖吃……那些烟火气,原来一直藏在心底最软的地方。
萧剑检查完院子,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木雕小燕:“路上雕的,给你压惊。”小燕的翅膀上还涂着朱红的漆,栩栩如生。
小燕子接过来,紧紧攥在手里,忽然笑了,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大哥,咱们明天就种蔷薇吧?我想让它们快点开花。”
晚风吹进窗棂,带着槐树叶的清香。小燕子坐在窗前,把蔷薇花籽倒在掌心,花籽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远处传来熟悉的梆子声,“咚——咚——”敲了两下,和上辈子无数个寻常夜晚一样,温柔又踏实。
她拿起绣花针,继续绣着布包上的蔷薇,针尖在布面上穿梭,把江南的暖丶京城的熟,还有对未来的盼,都一针一线地绣了进去。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有家人,有新家,还有勇气去面对那些熟悉的过往。
夜色渐深,方府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暖黄的光透过窗纸,映在胡同的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的星光。京城的风带着暖意,轻轻吹过老槐树,也吹开了小燕子心里的花——属于她的新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