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帝诺如风释枷锁,晨光熹微疑云重
乾隆静静看着眼前崩溃抽泣的身影,那小小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被狂风摧折的花枝。她喊出的“臣女是方慈”,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像砸在他心上。那方沾染了血渍的明黄丝帕静静躺在地上,盘龙的金线在清冷月色下依旧刺眼。
良久,久到小燕子几乎以为自己要被这沉重的寂静碾碎时,一声极轻丶仿佛带着无尽疲惫与释然的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朕知道了。”
小燕子猛地止住哭声,惊愕地擡头,脸上还挂着纵横交错的泪痕,水眸里满是难以置信。他……他说什麽?
乾隆缓缓直起身,玄色的身影不再带着那种迫人的威压,反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丶近乎苍凉的平静。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再是审视与探究,而是沉淀着一种穿越漫长岁月的复杂情感——有疼惜,有愧疚,有深深的怀念,还有一种……尘埃落定後的疲惫。
“胡同里那声‘皇阿玛’,是情急之下的本能,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朕懂。”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在寂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前世,朕亏欠你良多。让你小小年纪便颠沛流离,认亲之路波折重重,在宫里也未能护你周全,最後……最後那些年,你看着朕的眼神,都带着怨。”他微微闭了闭眼,鬓角的银丝在月光下格外清晰,“朕重活一世,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乾隆十六年。本以为能弥补所有遗憾,却未曾想……”他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悲悯,“却未曾想,你也回来了,而且……这一世,你有爹娘疼,有兄长护,在江南水乡安稳长大,琴棋书画样样学得比前世好,性子却还是这般鲜活,看人的眼神,闯祸後缩脖子的模样,都未曾改变。看着你这一世过得安稳圆满,朕……心中甚是欣慰。”
小燕子彻底怔住了,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望着他。这些话,每一个字都超出了她最坏的预想。他不是来抓她回去的?他……他竟然在为前世的事愧疚?
“朕在宫里,在养心殿那张龙椅上坐了八十九年。”乾隆的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沧桑,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从你离开的那天起,朕没有一天不想你。想你爬树掏鸟窝的顽皮,想你闯祸後抱着朕手臂撒娇的无赖,想你弹那不成调的《采莲曲》时理直气壮的样子……直到朕驾崩的那天,合上眼之前,眼前晃过的,还是你当年在漱芳斋葡萄架下数蚂蚁的模样。”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进她眼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所以,朕今日来,不是来逼你,更不是来打破你这一世好不容易得来的圆满。”
他微微俯身,目光与她平视,帝王的气势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迟暮老人对失而复得珍宝的小心翼翼:“朕只想亲口告诉你,朕知道你是小燕子,这就够了。朕的小燕子,如今有了方之航这样的好父亲,有了方严这样的好兄长,有了安稳喜乐的人生,朕……心满意足。入宫之事,你不必再忧心。朕不会对任何人提起那声‘皇阿玛’,不会让任何人知晓你我之间的秘密。你安心做你的方家小姐方慈,朕……只远远看着你平安喜乐,便好。”
话音落下,房间内陷入一片更深沉的寂静。只有窗外风过海棠树梢的沙沙声,以及小燕子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她浑身僵硬,指尖冰凉。他……他竟真的放过了她?放过了方家?那压在心头两世的丶名为“宫廷”的巨石,就这样……被搬开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汹涌而出,却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一种劫後馀生般的丶混杂着茫然丶酸楚和一丝微弱暖意的洪流。她张了张嘴,喉咙哽咽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衣襟上,也滴在她冰冷许久的心口。
乾隆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眼底最後一丝紧绷也化开了,只剩下一片温润的释然。他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入心底。然後,他直起身,没有再看地上那方帕子,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缓缓地丶无声地转过身,玄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沉沉夜色之中。夜风卷起他衣袍的一角,带来一丝清冽的气息,随即彻底消失不见。
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骤然惊醒。
小燕子依旧僵立在原地,後背抵着冰冷的琴案,指尖的伤口传来细微的刺痛。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那断弦的古琴丶滴落的血痕,以及地上那方刺目的明黄丝帕。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龙涎香,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他真的走了?就这样……走了?那句“远远看着你平安喜乐”,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带着一种迟暮帝王的承诺,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小姐?小姐!”春桃带着哭腔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她显然是听到了动静,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看到小燕子失魂落魄丶泪流满面的样子,又惊又怕,“您怎麽了?刚才……刚才是不是有人……”她目光惊恐地扫视着空荡荡的房间,最後落在地上那方沾血的明黄丝帕上,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这……这是……”
小燕子猛地回过神,看着春桃惊恐的样子,又看看地上那方帕子,心头一紧。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用袖子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声音带着哭过後的沙哑,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没……没什麽。是我……是我练琴不小心弄断了弦,割伤了手。”她弯下腰,飞快地将那方丝帕捡起,紧紧攥在手心,那明黄的色泽和盘龙的纹路烙得她掌心发烫。“这帕子……是……是我不小心弄脏的旧物。春桃,今晚的事,对谁也不要说,尤其是我爹娘和哥哥,一个字都不能提!听见没有?”她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春桃被她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吓住了,连连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奴婢……奴婢知道了!奴婢一个字都不说!小姐您的手……”
“一点小伤,不碍事。”小燕子将帕子死死攥在袖中,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此刻心头的震荡远胜于这点皮肉之苦。她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乾隆最後那温润又带着无尽沧桑的眼神仿佛还在眼前。放过她了?真的……就这样放过她了?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更加清醒。这不是梦。
可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却像卸下了千斤枷锁後骤然失重的茫然,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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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在一种近乎煎熬的等待中,终于由浓墨般的漆黑,艰难地透出一丝灰蒙蒙的鱼肚白。方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里,昨夜的惊惶与那场无人知晓的帝王夜访,仿佛都被沉重的露水压进了青石板缝隙,只留下一种紧绷的丶山雨欲来的滞闷感。
小燕子几乎一夜未眠,眼下泛着明显的青影,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的人影苍白憔悴,眉眼间褪尽了往日的灵动跳脱,只剩下沉沉的倦怠和挥之不去的茫然。春桃拿着玉梳,小心翼翼地替她梳理着有些凌乱的长发,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麽。她看着镜中小姐失神的模样,想起昨夜那方沾血的明黄丝帕和小姐严厉的警告,心头依旧怦怦直跳,大气不敢出。
“小姐,”春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试探,“您脸色实在不好,要不……再歇会儿?老爷夫人那边,奴婢去回一声,就说您身子不爽利?”
小燕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一块微凹的旧痕,那是她幼时顽皮磕碰留下的。她摇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空洞:“不用了。爹今日……要入宫面圣。”她擡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如同她此刻的心境,连带着庭院里那片开得正盛的海棠,也失了几分鲜亮颜色,花瓣边缘凝着沉重的露珠,欲坠不坠,像悬在人心头的忧虑。
前院书房里,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冰封。方之航已换上簇新的宝蓝色朝服,正襟危坐,面前的清茶早已凉透,氤氲的热气散尽,只剩一片冰冷。萧剑站在一旁,同样一身利落的藏青色劲装,剑眉紧锁,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能带给他一丝镇定。他昨夜几乎未曾合眼,守在妹妹院外,虽未察觉任何异动,但心头那根弦却绷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