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密语
七皇子萧景彻亲自登门贺寿,并与陆清澜一番“切磋”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在京城特定的圈子里悄然流传。衆人议论的焦点,并非寿宴本身,而是那位准七皇子妃展现出的丶远超闺阁范畴的才识与见地。
有人说她恃才傲物,竟敢与皇子论政;也有人赞她不愧翰林之女,家学渊源;更有人暗中揣测,七皇子此举,是否意味着对这位正妃的格外看重,乃至……倚重?
这些风声,自然也传到了顾昭耳中。
这日散朝後,顾昭并未直接回府,而是信步来到了翰林院藏书阁——兰台。此处藏书浩瀚,环境清幽,是他偶尔会来寻些冷僻典籍丶静心思考的地方。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在摆放史部典籍的区域,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清丽身影。
陆清澜正站在高大的书架前,仰头寻找着什麽。今日她穿着一身极为素雅的浅灰色布裙,未施粉黛,青丝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几乎与这兰台沉静古朴的氛围融为一体。她踮起脚,试图去够上层的一册《舆地纪胜》,指尖却差了几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伸出,轻松地将那册厚重的书籍取了下来,递到她面前。
“陆小姐也对此书有兴趣?”顾昭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润,眼底却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陆清澜似乎微微一惊,侧身见是顾昭,敛衽行礼:“顾相。”她接过书册,语气平静,“闲来无事,翻看些杂书,让顾相见笑了。”
“《舆地纪胜》记载山川险隘丶风土人情,于经济民生丶军事布防皆有所涉,可非杂书。”顾昭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她手中已然翻开的几卷书——《盐铁论考释》丶《水经注疏》,甚至还有一本边角磨损严重的《九章算术》注疏。
这些书,绝非寻常闺阁女子会涉猎的范畴。
“顾相博闻强识。”陆清澜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书合上,叠放在一起,姿态从容,并无被人窥破秘密的惊慌,“不过是父亲书房中偶有所得,随意翻看,不求甚解。”
顾昭却不接她这谦虚之辞,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苍翠的古柏,似是随意问道:“前日殿下于陆学士寿宴上,与小姐一番谈论,听闻小姐于‘疏密之道’,见解非凡,令人叹服。”
陆清澜心知那日之事瞒不过他,也无意完全遮掩,只淡淡道:“殿下垂询,不敢不答。只是些书本上的道理,纸上谈兵罢了,当不得顾相如此赞誉。”
“纸上谈兵?”顾昭转过身,目光清亮,带着一丝锐利,“小姐可知,如今朝堂之上,关于南方水患後续赈灾与河道修缮之事,争论的焦点,恰在于此?主张‘疏’者,认为当抓大放小,尽快恢复民生;主张‘密’者,则认为需详查贪腐,厘清责任,方能杜绝後患。小姐以为,何者为先?”
这是一个比那日萧景彻所问,更为具体,也更为尖锐的朝政难题。直接关联到派系斗争和实际利益分配。
陆清澜擡眸,对上顾昭审视的目光。她知道,这位年轻的宰相,是在真正地考较她,或许,也是在试探她背後是否代表了陆家,乃至七皇子的某种态度。
她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清澜冒昧,敢问顾相,若一人腹中饥馑,身染沉疴,是先喂之以粥饭,续其性命,还是先施以针药,祛其病根?”
顾昭眸光微动:“依小姐之见,当如何?”
“饥馑刻不容缓,沉疴亦需根治。”陆清澜声音平稳,“故而,赈灾银粮,当如粥饭,需即刻丶足量发放至灾民手中,此为先,为‘疏’,旨在活命安民。然,发放过程,需有法度,有监督,有追溯,查明贪腐,厘清责任,堵住漏洞,此为後,为‘密’,旨在长治久安。若因追查贪腐而延误赈济,是为本末倒置;若只知放粮而不同步严查,则贪腐不绝,灾患难除。二者,需并行不悖,只是时机与侧重,需执政者权衡把握。”
她顿了顿,补充道:“此亦如用药,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标与本,并非对立,而是相辅相成。关键在于,施政者心中,需时刻明晰,何为标,何为本。民为邦本,本国邦宁。赈济活民,方是此刻之‘本’。”
一番言论,将“疏”与“密”的辩证关系,置于具体的民生困境中阐述,既指出了问题的核心,又提出了可行的思路,最後更是点出了“民本”这一根本原则。
顾昭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宦海沉浮数年,见过太多夸夸其谈之徒,亦见过不少务实干练之臣,却从未有一个深闺女子,能对朝政有着如此清晰透彻的认知,且能跳出派系之争,直指问题本质!这份见识,这份冷静,这份立足于“民本”的胸怀,令他这个当朝宰相,都感到一丝震撼。
他久久未语,兰台内只剩下书卷特有的陈旧墨香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半晌,顾昭方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陆清澜的目光,已彻底褪去了之前的审视与探究,化为一种纯粹的丶对于才智之士的欣赏与凝重。
“陆小姐……真乃巾帼奇才。”他这句话,说得极为郑重,“景彻能得小姐为妃,是他的福气。”
陆清澜却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福气?前世她亦曾以为如此,最终却换来一杯鸩酒。
“顾相过誉了。清澜不过妄言,朝政大事,自有陛下与诸位肱骨之臣定夺。”她再次将姿态放低,不欲在此话题上深入。
顾昭是何等人物,立刻察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疏离。他心中微动,似乎明白了什麽。这位陆小姐,对七皇子,似乎并非外人所见的那般……倾心以待。
他不再追问,转而指着她手边那本《九章算术》注疏,换了话题:“小姐对算学亦有涉猎?”
“略知皮毛,打理家中庶务,总需用到。”陆清澜答道,这是最不会引人怀疑的理由。
顾昭却笑了笑,意有所指:“算学可不仅限于打理庶务。漕运丶关税丶田亩丶俸禄,乃至军需粮草,皆离不开算计。精通此道者,于朝堂亦是栋梁。”
陆清澜心中一动,擡眼看向顾昭。他这话,像是在点拨,又像是在暗示什麽。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典籍考据,气氛倒是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直到夕阳西斜,金色的馀晖透过窗棂,在布满尘埃的空气里投下道道光柱,陆清澜才告辞离去。
顾昭独自站在原处,望着她消失在层层书架後的背影,目光深邃。
他原本以为,七皇子得了陆家这门姻亲,不过是多了些清流声望。如今看来,这位陆小姐本身,才是最大的变数,甚至可能是……最大的助力,或者,威胁。
她像一本看似简单,却内藏锦绣奇策的孤本典籍,令人忍不住想要深入研读,却又担心触及不该看的秘密。
“陆清澜……”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
看来,这盘棋,因为这位意外的执子者,要变得更加有趣,也更加……凶险了。
而他,似乎并不排斥这种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