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朝堂日录·凤起元年》
凤起元年,春深。
大庆殿内,百官肃立。檀香的青烟在穹顶下袅娜盘旋,却驱不散那股新朝特有的丶混杂着敬畏与试探的气息。
御阶之上,那把雕琢着九十九条蟠龙的紫檀木椅空悬着。在其前方略低处,新设了一座凤座。座背并非鸾凤和鸣的柔美图样,而是九只形态各异丶振翅欲飞的金凤,环绕着一轮赤金旭日,威仪赫赫。
钟鸣三响,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陆清澜自屏风後转出,并未着繁复朝服,仅一身玄底金凤纹常礼服,墨发绾成高髻,饰以简单的衔珠凤钗。她步履沉稳,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下衆臣,并未在任何一人身上过多停留,却让每个人都感觉被那清冽的视线掠过。
她落座于凤座之上,姿态端凝,并无一丝属于後宫女子的柔媚,只有属于上位者的沉静与威压。
“衆卿,平身。”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谢娘娘!”百官起身,垂首侍立。
议政开始。先是户部尚书出列,禀报今春各地粮价平稳,漕运疏通後,江南米粮北运顺畅,言语间颇多称颂新政之功。陆清澜静静听着,指尖在扶手的金凤浮雕上轻轻一点,并未表态。
接着是工部奏报几处河工进展。随後,轮到了礼部。
礼部侍郎手持玉笏,出列躬身,声音却带着几分迟疑:“娘娘,各地州府奏请设立女学之事,已有七十三处呈报筹备妥当,请求拨付学资,遴选师儒。然……然各地士林,亦多有非议,言‘牝鸡司晨,阴盛阳衰’,女子入学,有伤风化,恐动摇国本。恳请娘娘……圣裁。”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不少老臣眼观鼻,鼻观心,嘴角却几不可察地绷紧。这是新朝以来,第一次有人将如此直白的反对之声,摆到了朝堂之上。
陆清澜神色未变,只淡淡道:“都有何非议?爱卿不妨直言。”
礼部侍郎额角见汗,硬着头皮道:“有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应谨守闺训,相夫教子,方是正理。亦有言,开设女学,耗费国帑,与民争利,且使女子心性浮动,不安于室,恐生祸乱。”
“哦?”陆清澜轻轻一个反问,却让殿内温度仿佛降了几分。她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宰相顾昭,“顾相,依你之见?”
顾昭持笏出列,他已愈显老态,但眼神依旧清亮。他沉吟片刻,缓缓道:“老臣以为,《礼记》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女子若能明理知义,通达事理,于修身丶齐家大有裨益。家齐,则天下治矣。然,骤然推行,确需考量民情物议,循序渐进方为稳妥。”他既未全然反对,也未盲目支持,言辞老练,留有充分馀地。
此时,韩明远一步踏出,声音洪亮,带着他一贯的刚直:“陛下!臣有本奏!”他依旧习惯性地称“陛下”,无人纠正,也无人觉得不妥。
“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实乃迂腐之见!汉代班昭着《女诫》,亦需才学方能成书。前朝谢道韫,咏絮之才,名留青史!我朝开国太後,亦曾于马背上襄助太祖,岂是无才无德之辈?”韩明远言辞犀利,“至于动摇国本,更是无稽之谈!民智开,则国运兴。女子亦是我大梁子民,啓其智慧,使其知礼明法,乃强国富民之基,何来动摇之说?若因区区物议便因噎废食,岂非因小失大!”
他一番话,引经据典,掷地有声,说得那礼部侍郎脸色一阵青白。
陆清澜静静听着双方的争论,待到韩明远语毕,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凤座之上。
她并未立刻裁决,而是看向卫铮。卫铮因边关暂安,奉诏回京述职,此刻立于武官班列之前。
“卫国公,北疆将士,可愿其家中小女,能识文断字,明晓道理?”
卫铮抱拳,声如金石:“回娘娘,边关苦寒,将士们亦望家中女眷能知书达理,持家有方。若女学能成,亦是边军之福,可安将士之心。”他没有高谈阔论,只从最朴实的军心角度回应,分量却极重。
陆清澜微微颔首,目光终于重新落回那礼部侍郎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
“《诗经》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教化之道,始于闺门。女子明理,则家风正,子孙贤。此非动摇国本,乃是巩固国本。”
她顿了顿,声音微扬,清晰地传遍大殿:“传旨。着礼部丶户部协同,核准各地女学筹建之请。学资由内帑与国帑按例支拨。师儒遴选,重德重才,不论出身。女学之规,首重德教,兼授文史丶算术丶律法常识。各地若有阻挠办学丶散布流言者,由地方官严查申饬,情节严重者,依律论处。”
她没有激烈地驳斥反对者,而是从更高的“教化”丶“家风”丶“国本”层面立论,引经据典,将开设女学纳入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框架内,使其变得名正言顺,无可指摘。最後那道“依律论处”,更是显露出铁腕。
“臣等遵旨!”韩明远丶卫铮等人率先躬身。顾昭亦微微颔首,似是认可这番处置。其馀衆臣,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皆齐声应和。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却清晰地划下了新时代的界线。
退朝後,陆清澜回到垂拱殿(她日常处理政务之所)。殿内陈设简雅,书案上奏章堆积如山。她摒退左右,只留扶玉在一旁磨墨。
她拿起朱笔,开始批阅奏章。时而凝神细思,时而挥笔疾书。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她玄色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金凤在光下流转着暗芒。
扶玉悄无声息地换上一盏新茶。
陆清澜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无意间落在窗外一株盛开的白玉兰上,怔忡了片刻。那花洁白无瑕,亭亭玉立,在这权力中枢的殿宇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也曾是被困于一方庭院,目光所及不过是四方天空的女子。如今,她却执掌着这万里江山的命运。
“扶玉,”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渺,“你说,若天下女子,皆能如这玉兰,不必依附乔木,亦可独自迎风绽放,该当如何?”
扶玉磨墨的手微微一顿,垂眸道:“奴婢不知天下如何。奴婢只知,娘娘您,已然做到了。”
陆清澜闻言,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笑意很淡,却仿佛冰河初融。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案上的奏章,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清明与坚定。
“路,还很长。”
她轻声说,不知是对扶玉,还是对自己。
朱笔再次落下,在那关乎国计民生的文书上,批下一个又一个决定未来的字迹。凤起元年的春日,就在这繁忙与静谧交织的政务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