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在院中茫然而立。
耳房听见了点动静,便掌了灯,一个老者走了出来,“小老板,快回屋去,当心染了风寒。”
“叨扰了,这是哪儿?”
未等老者答话,正房门帘子一挑,一个身影闪了出来,正是卸了妆的廿三旦。
“何老板,扰着您了?”门房老赵点头哈腰。
“没事,还没睡呢。让人给他煮碗汤。”而後转过去对着玉芙,“醒了?先进屋吧。”
“何…何老板,”玉芙想起来自己在广和楼大骂人家兔子,不禁低下了头。
廿三旦却只瞟了人一眼,“清醒了?”然後把人扯进屋里,“这数九寒天的,也不怕冻坏。”
他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孩子,模样好条顺儿,有几分自己当年的影子。
“我…”玉芙很少失了礼数,怯怯瞟着他。
“踏实在这屋里歇着吧,明儿再回去。”
“何老板,我骂了你,你,你为什麽,还对我这麽好…”
“行了,醉话我可没当真。再说,你个傻样儿是因为周公子吧。况且,我对你好麽?我可没给你一个大子儿!”
“你把我带回来,还…还给我换了衣服。”
“这叫个什麽好!你记住了,只有真金白银才叫好!”
“那…周公子对你好?”玉芙小声试探。
廿三旦听这一句痴问,又瞧着这人的乖模样,一副戏子脸上不该有的天真与乖顺,忍不住想敲打,却又怕话说重了,便耐着性子道,“这世道,哪个戏子不陪酒?朝廷禁止狎妓,总得有人给官爷们续着这乐子呢!周公子捧我,我自是要替他做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但我,我可不像你,你瞧瞧你。”
玉芙低头一看,自己锁骨上净是红痕,赶紧拢了拢衣服,白颈子越弯越低,几乎要折断似的。几滴眼泪砸在手背上,他直直盯着那点水渍,自己连眼泪都是贱的,落得这样快,这样容易。
“得了得了,别哭了。”廿三旦心软了,转身解了大氅,一屁股坐在炕上。
“又不是什麽大事儿,不就是酒醉了麽。”
“可我,我差点砸了结香的场…”
玉芙又懊恼起来,自己怎的如此冲动,可真拿自己的妒火没有办法。
“凤老板的场可不是谁都能砸的,你那点奶猫子的动静,起不了什麽风浪。别站在地上,来,坐!”
说着拍拍身侧。
“可人家…都瞧着呢。”玉芙顺着他的话,乖乖脱了鞋,也凑到炕上。
“瞧呗。戏子出的丑可多了,不就是这麽个玩意儿。再说,谁还没斗过。”
戏子倾轧确是常事。
有下药让师兄弟哑的,有教唆人去拿包银压赌的,还有让小报去胡编排的。
玉芙总以为自己没有这股子妒气儿。
“撒出来也好,只要是同行,就是要斗一斗的!”廿三旦敲打他,“不过,要斗也要斗得敞亮,在台上斗。”
“可…我上不了台了。”
“谁还没倒过仓,你呀,你就是太顺了。”
廿三旦侧头看他。
这痴儿模样艳丽,眉眼如漆,前儿刚出科就唱出些名堂,现在倒了仓,可还是有戏迷盼他开锣呢。
“顺?”玉芙却不觉得自己顺,他正觉得苦得很。
“好好睡一觉,有什麽明儿再说。你且得历练呢,傻孩子!”
可他哪儿有睡觉的心思,半偎在炕上,“我的嗓子坏了,历练什麽。”
玉芙从小就长在班子里,懂的那点子事儿确实全是从戏词听来的。大些了,认过文人干爹,可读书识字学得有限,只被捧在场面里,当成个十足的小玩意儿,确实没经历过什麽摔打。
廿三旦把被子搭在他腿上,“不要偏盯着结香斗,皮猴崽子嗓子亮,但你扮相美,昨儿他一出武家坡都唱得,可台前一瞧着,也不是最好的味儿。记住了,这台子大着呢!不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方。拌了嘴,动了手,事了了就得,莫要真起了那害人心思…”
这一番话,玉芙可是听进去了,正欲开口,门又传来叩响。
“何老板,”是老赵,“周公子来了。”
廿三旦一瞟玉芙,“我也乏了,今儿你就踏实在这儿呆着。”说着又起了身,捞起大氅,出了屋门。
玉芙缩着脖子听着门口的动静。
“周公子,人在那屋呢,我先歇着了。”
“多谢。”
接着又是一阵叩响,玉芙忐忑,终是开了口,“进来。”
这人换了一身衣服,可仍是风尘仆仆,“好些了吗,身上怎麽样。”他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