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板,这一大早的又来骂我!”二奎委委屈屈。
她剪了时下流行的学生头,配着一副冷倔脸孔,倒是很像街头引领游行的进步青年。但对着廿三旦,她仍是一副小女孩神色。
“自己看!”廿三旦对她道。
“您老说什麽瞎写!”她拿过报纸嘟着嘴,“北平梨园儿三足鼎立,这有什麽毛病?”看着看着又笑起来,“一鸟一花一珠。”
旁边配图居然是一只鸟一朵花和一只小猪。
“这说的是凤老板丶桃脸儿玉芙和刚一炮而红的玉珠。”二奎前仰後合。
国丧已然过去,也不必半服,伶人们已纷纷开锣,梨园儿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廿三旦却不肯再唱了,他狠下心,只留下门房老赵和二奎,遣散了丫头们,就这麽吃着老本儿过起了日子。
“那你为何把玉珠写成猪!”廿三旦指着报纸问。
“这是画师画的,我可不知道,大概是要吸引眼球罢。不过,我这写法本意是擡高玉珠,把还没什麽名号的玉珠揆去和另外两位齐名,所以,这玉珠也要大火了!”
廿三旦摇摇头,“你瞎写写就算了,不要到街面上再去混了!”留下这一句,不和她计较又出去了。
二奎眼睛跟着他的背影,看人出去,又隔着窗户去瞧。看这人在院子的躺椅上又晒起了太阳,这才放心下来。
这几年,她的心始终悬着,很怕这人一不留神就想不开。
过了不大一会儿,喜子前来何宅拜访。
顾焕章还了她的自由身,她便进了坤伶班子,现在也唱上了戏,自己改了名字叫做喜奎。
“何老板!”喜子和人打着招呼。
“帮我看看,那丫头还盯着我?”廿三旦冲他使着眼色。
“没,没有。”
“得,你们进去玩吧!”廿三旦朝她挥了挥手。
“二奎,她,她是怕您……”喜子对着这一张俊脸,难得嗫喏。
“怕我什麽?”廿三旦坐直了身体。
“我,我也不知道。”喜子吐了吐舌头。
廿三旦笑笑,“你劝劝她,不用记挂着我。我呀,苦日子受惯了,什麽都挨得过来了。”
喜子点点头,“学戏苦,熬得了这苦,其他便不算什麽了。”
“学戏苦?”廿三旦往躺椅上靠了靠,桃花眼望着天,“学戏那会儿也就挨挨打,想来是最不苦的日子了。”
“都以为角儿光鲜亮丽,没成想这样辛苦,我自己唱了戏,就更佩服您了。”喜子现在在补着童子功,女子到底比男子柔韧些,但仍然吃了不少苦头。
“你也是有心气儿,小丫头,快屋去吧。”廿三旦似是嫌日头晃,微阖了眼皮。
“我什麽也还没经历过呢,更没唱出点儿名堂,自是劝不了您,不过您自个儿想开点儿。”
喜子冲他说罢,又鞠了个躬。现在礼乐混乱,也不知道该是个什麽礼,然後就小跑着去了二奎房间。
“俩人说什麽呢。”二奎拉她。
“你不是担心何老板,我也劝劝。”
“他说什麽?”二奎很是警惕。
“什麽也没说,我看你是瞎操心。”喜子点她额头。
二奎吐了吐舌。
三年前,陆三兴师动衆地给廿三旦说了一门亲事,这人却回绝了。因着什麽,她不知道,只是暗自庆幸。
现在廿三旦也不开锣了,自己也能天天看着他。俩人加个老赵在这院儿里,也不怕人惦记他。
二奎稍稍放心下来,“你快来看,今天的梨园趣话,这有一头小猪……”
“你可真是没脸皮……”喜子骂她,俩人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我要走了,”玩乐了一会儿,喜子道,“顾二爷托我每日留意着戏园子里有没有结香,可这人真是怎麽都找不到。”一副脸孔也伤心起来。
“我看见登报了。”二奎也叹起气来,“那你快去罢。”
喜子告别了二奎便去了顾公馆。
顾焕章先看一遍今天的报纸,没有哪处开锣的伶人叫结香,又盯着角落里的寻人啓事,微微出神。再翻翻其馀版面,又看到梨园的“三足鼎立”,要是他在的话,该是四大金刚?他苦笑一下。
这几年,他有空就去各处戏园子看每日挂牌的艺人,这人真真是消失了。
喜子得了通传进来,和顾焕章说了昨日的打听,又领了赏钱便走了。
片刻後,顾焕章也出了公馆,李轸三请五请,终于请动他去捧文明戏的场。
几处在上海活动的戏社如今也在北京活跃。文明戏一直是半地下的状态,因着都是改编自舶来故事,能演的剧本有限,演员有限,看的人也有限,实在不成气候。但因这股革命的风,新派青年尤其是留洋人士是定要捧场的。
今天的戏是在一处学校礼堂演,因标榜平等,俩人的长随便只站在礼堂门口等。李轸从长随手里拿了三个红纸包着的银元柱子,边走边打开,引得阵阵侧目。
顾焕章想着这场合也并不需要什麽“斗法”,便没在意。若戏社真有难处,到时再来捐款就是了。
一进礼堂,学生们分发着诸如“进步平等”丶“歌颂革命胜利”的小册子。李轸轻车熟路拿了册子,一路撒钱,又去和女学生们说说笑笑,大谈时事。
台上的幕布还未拉开,顾焕章独自走到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