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04廿三旦
“挺尸呢皮猴儿!”师娘冲着柏青的破棉被窝叫唤,生怕这动静儿小似的,又在人脸上使劲儿一掐。
“今儿去禄米仓胡同当白执事,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说话间又把一身粗麻孝袍甩在人脸上。
柏青小小年纪就被卖给了师傅。他还没出师,师娘嫌他挣钱太慢,便又为他安排了些别的差事。
“什麽是白执事。”柏青这就被惊醒了,迷迷糊糊扯下孝袍,话音还未落呢,後脑勺就又挨了一巴掌。
“跟着走道儿就能挣钱的差事!”师娘又丢给他一双黑靴,“快着点儿穿!”
汉人讲究“养生送死”,这“送死”的排面儿往往比“养生”更加重要。
所谓白执事,就是在大户人家在出殡时,穿着孝袍戴孝帽,举一根白纸条粘的哭老棒,走在队伍前面扮成孝子贤孙的活计。
丧事排面讲究热闹,和戏是一样。
甭管几个人留守床头送的终,气儿一咽,孝子贤孙们都纷纷归巢现身。有一个算一个,遗嘱连忙看看清楚,然後一起张罗着厚葬。
十里八街的,总要争着落一个孝顺名声。
苦哈哈们也混在一眼瞧不到头的队伍里,沿街行进。陪死人走上十几里的黄泉路,换六七个铜板,也攒作自己的棺材本儿。
柏青捧起发的靴子,带着点忐忑踩进去。靴子是一次性的,又糙又磨,大得厉害,可终是不用总踩着跷鞋了,他觉得也挺好。
天儿还是沉沉一片铁灰。
禄米仓胡同早挤满了送殡的,光是擡棺杠夫,就足有三十六人,这算是一家大户了。纸人描画的眉眼,在惨淡摇曳的灯笼微光下,显得更加森然。
白事管事捉住游魂似的柏青,把哭老棒往人怀里一塞,看人孝袍子太大,又拦腰给人系上一根麻绳。收拾好了一擡头,只见白得晃眼的一张小脸儿,像是新雪堆出来的。
“小兔崽子”,这人骂了一句,粗手便掐上白脸,硬是在腮边留下两道红痕。顺着往下,拈上细腰,又是狠狠欺负了几把。
柏青也不吭声,只是垂着头,睫毛颤了颤,不挣不闹。
越是挣,越让人想欺负。
果然,掐了几下,管事见他连个闷哼都不肯赏,便又脸一横,啐了句木头似的,把他推走了。
管事想起了正事儿,差不多到时辰了,一张大嘴开开合合,无声地清点着人头与器物。
待他一点头,一声尖锐的唢呐动静便响起来,整个胡同像是被猛地推了一把,乌央乌央地动了起来。
杠夫们将沉重的杠棒压上肩头就位,纸人纸马被扶正擡起,长长的出殡队伍也开始行进。
柏青也被搡的动起来,他就着队伍的凄凄哭喊新奇地偷瞄着沿途商铺,可这股新鲜劲儿很快被靴子碾碎。
脚背蹭着硬梆梆的靴筒,每一步都磨着皮肉,疼得钻心,他便也开始小声啜泣,就这麽硬挨着,走了十几里。
棺椁入土,悲凉四散。
“孝子贤孙”把雪柳和孝袍随手扔在坟地,一哄而散。只剩下一座气派的新坟和柏青孤零零的一个。
他怕回家师娘找他讨要这靴子和孝袍,也不敢脱,只把孝帽子扯下来捏在手里。
走着走着,又迷路了。
这一副装扮,人们都嫌他晦气,他只好避开人群,瞧着日头辨着方向,溜着边儿走。
走不动了,就找处僻静地方,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歇上那麽一刻。小手从衣袍里摸出省着吃的杂拌儿顶点儿饿。
只剩最後一个了,柏青小心翼翼地塞在嘴里。
桔子味儿的。
丝丝甜意竟勾起了他一丝失落。
但他苦惯了,靠着墙发了会儿呆,便又站起来拖着步子忍着疼继续向前走。
“哎,是你。”身後响起黄包车的声儿,柏青缩了下肩膀,不自觉地往墙边靠了靠。
“停车。”这辆黄包车停在了柏青身侧,他侧着身子又躲,自己并不认识什麽能坐得起黄包车的人。
“嘿,溜边儿鱼。怕什麽。”柏青听这声音好像并不带着怒意,大着胆子扭过头去。
他瞪着眼,左看右看,瞧仔细了,大眼睛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廿老板!”
原来是廿三旦!
柏青从来没见过他下了妆的样子,可那一双眼睛,顾盼生姿,让人过目不忘。
“算你个猴崽子有眼力!”
廿三旦盈盈起身,又拈起荷包,拿足了银钱给车夫,又一抖长袍下摆,略略整理了衣领,这才掀起眼皮,慢慢悠悠问柏青,“刘啓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