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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盛世瑾烬耀（第1页）

第六十三章盛世瑾·烬耀

大楚，昭和十年。

汴京城的气象，早已超越了“繁华”二字所能涵盖的疆域，朱雀大街宽阔得足以并行十六驾马车，青石板被无数商队，使节，百姓的脚步磨得光可鉴人，道旁楼阁鳞次栉比，飞檐斗拱直刺云霄，朱漆描金，在春日明澈的阳光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

来自遥远西域的驼铃声悠扬入云，满载着异域的香料宝石与新奇玩意的驼队络绎不绝；南海大船的船主操着古怪口音，指挥苦力卸下堆积如山的珍珠珊瑚；更有高鼻深目的泰西人，穿着紧身裤与蓬松上衣，蓝眼睛里盛满了对这座东方神都的惊叹与贪婪，指点着那些他们从未想象过的精美丝绸与瓷器。

皇宫的晨钟穿透层层叠叠的市声，威严而悠远地回荡在城池上空。太极殿内，气氛庄严肃穆得近乎凝固。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广的殿宇，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龙椅之上，项昭头戴十二旒冕冠。十年帝王生涯的淬炼，早已洗尽了他眉宇间最後一丝属于青年太子的青涩与犹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渊渟岳峙的沉凝，一种掌控万里江山的磅礴气度。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丹墀之下，万国使节依照品级与地域，身着五花八门的华丽礼服，匍匐在地，行着各自国家最隆重的觐见大礼，殿内回荡着不同语言的颂祝之声，汇成一片奇异的象征无上尊荣的洪流。

“大楚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天朝上国，泽被万邦！”

“恭祝皇帝陛下圣体安康，大楚国祚永昌！”

礼部尚书手持象笏，立于玉阶一侧，用清晰洪亮的声音一一唱名：“疏勒国使臣，进贡汗血宝马十匹，和田美玉千斤！扶桑国使臣，进贡赤金万两，深海明珠一斛！天竺国使臣，进贡佛陀舍利三颗，象牙百根，香料百车！波斯国使臣，进贡织金地毯百幅，镶宝弯刀十柄！法兰克国使臣，进贡自鸣钟一座，千里镜两架，火铳十杆……”

每一声唱名，都引来殿内压抑不住的惊叹。那些闪烁着异域宝光的贡品被内侍们小心地擡入殿中展示，琳琅满目，堆积如山，几乎要晃花人眼。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万国来朝”，是大楚国力影响力达到亘古未有之巅峰的明证。

疆域之广袤，东至大海，西抵葱岭，南括百越丛林，北控广漠草原，版图之辽阔，远超开国太祖之时。人口繁盛，仓廪充实，工坊林立，海舶如云。项昭治下这十年，被史官们激动地称为“昭和盛世”，而他本人，在万民口中，在朝野奏章里，早已是公认的“千古一帝”。

项昭的目光并未过多流连于那些炫目的珍宝，他的视线，越过匍匐的使节，越过肃立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在大殿左前方，一个坐在特制紫檀木轮椅上的身影。

轮椅中的东方烬，裹在一件厚重的银狐裘里。那狐裘毛色纯净如雪，更衬得他露在外面的脸和脖颈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最上等的薄胎白瓷，随时会碎裂开来。

十年的时光并未在他脸上刻下多少皱纹，却无情地抽走了他曾经所有的鲜活与锋芒，只留下一种被病痛长久侵蚀後惊心动魄的脆弱，当年换血虽然除尽了双毒，但那身体被毒素侵蚀十馀年早已入骨终究只是续命罢了。

他微微阖着眼，长而疏淡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胸口起伏的幅度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宽大的狐裘下，身躯单薄得令人心揪，只有那偶尔擡起投向殿中贡品或使节的眸光，依旧沉静深邃，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十年。大楚如日中天，他东方烬，却像一支燃到了尽头仅剩微弱火苗的蜡烛，在盛世的光辉里，一点点黯淡下去。

一名身着华丽长袍头戴金冠的泰西使臣，操着生硬但恭敬的官话，正极力描述着其国家女王对大楚文明的无限向往与敬仰，冗长的颂词结束，他深深鞠躬，却并未立刻退下，反而将目光热切地投向轮椅的方向。

“伟大的皇帝陛下，”他再次躬身，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求，“敝国女王陛下对贵国东方阁下的智慧与功绩，心驰神往，仰慕万分。女王陛下恳求，若能得到东方阁下一幅墨宝，或一件随身小物，带回敝国供奉于神庙，将是敝国无上的荣光！女王陛下愿以三座港口城市的贸易专营权，外加黄金十万两作为交换！”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三座港口，十万黄金！只为求东方烬一纸墨迹或一件旧物！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尊崇！

项昭端坐龙椅，面上并无太多波澜，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感慨与了然。他尚未开口，旁边侍立的内侍总管已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使臣心意，陛下与东方大人心领，然东方大人身体抱恙，久已不执笔，亦无随身旧物可赠，贵国女王的盛情，大楚铭记。”

那泰西使臣脸上顿时显出巨大的失望，还想再说什麽，却被项昭一个平静的眼神止住。那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使臣张了张嘴，最终颓然退下，口中犹自不甘地低声念叨着“智慧之光”“东方圣人”之类的词语。

项昭的目光重新落回东方烬身上，带着深切的关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他擡手，对身边侍立的大太监低声吩咐了一句，大太监躬身领命，快步走下丹陛，片刻後，捧着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回来。那是一件玄黑底色的氅衣，以最上等的天蚕丝织就，表面用极细的金线绣满了栩栩如生的五爪团龙纹样，龙睛处镶嵌着细小的黑曜石，在殿内光线下流转着幽深威严的光芒。龙纹之间，还隐隐有日月星辰，山峦江海的暗纹。这赫然是唯有皇帝才能使用的龙纹样式！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件氅衣上，惊疑不定。只见项昭竟亲自起身，从大太监手中接过那件象征无上皇权的龙纹氅衣，缓步走下丹陛，沉重的衮服下摆扫过光洁的金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一步都踏在殿内所有人的心弦上，他径直走到东方烬的轮椅前。

东方烬似有所觉，微微擡起眼帘，那双因久病而显得格外清透的眸子看向年轻的帝王，带着询问。

“老师，”项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蕴含着不容置喙的力度，穿透了殿内所有的细碎声响，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殿宇虽宏，春日寒气犹重。您为国操劳，积劳成疾，朕心实痛。”

他双手展开那件沉甸甸的凝聚着无上威严与温暖的龙纹氅衣，不容分说地极其轻柔地披在了东方烬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压垮的肩头，又细心地为他拢紧前襟，将那刺目的白发和过于纤细的脖颈都妥帖地包裹进去。

“若无老师呕心沥血，运筹帷幄于朝堂，兴办明德书院于天下，革新农工，富国强兵，又何来今日大楚海晏河清万国来朝的煌煌盛世？”项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在宏伟的殿宇中隆隆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所有人的心头，“这氅衣，非是朕赐，乃是大楚万里河山亿万黎庶对您的敬意！请您务必珍重，为了大楚，也为了……朕。”

“陛下……”东方烬苍白的唇微微翕动，似乎想推辞，但肩头传来的沉重暖意和帝王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情谊，让他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间。

氅衣上精细的龙纹贴着他冰凉的脸颊，那至高无上的威严此刻只化作一片灼人的暖流。他最终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氅衣光滑冰凉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整个太极殿落针可闻。所有使臣目瞪口呆地看着大楚的千古一帝，竟如此不顾礼制地将唯有天子可服的龙纹披在了一个臣子身上，而那臣子，坦然受之！

大楚的文武百官，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深切的敬仰，有由衷的叹服，有对病弱国士的痛惜，更有一种见证历史的激动在胸腔中鼓荡，不知是谁率先躬下身去，紧接着，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满殿朱紫，连同那些匍匐的使节，全都朝着轮椅的方向，深深地无比郑重地拜了下去。

“太傅大人为国为民，功在千秋！请千万珍重圣体！”

“吾等祈愿太傅大人福寿安康！”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带着最真挚的祈愿，在庄严的宣政殿内久久回荡。东方烬裹在厚重绣满龙纹的玄黑氅衣里，瘦削的身体几乎要被那无边的尊崇淹没。他闭上眼，长长的霜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唇角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对这煌煌盛世一个无声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