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昭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张并排的矮榻上,钉在那两张无比熟悉此刻却冰冷无声的容颜上。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残叶。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排山倒海般将他彻底淹没!所有的坚强,在这至亲至爱骤然离世的巨大打击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老师……舅舅……”一声泣血般的呼唤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铺满残花的地面上!坚硬的青石板撞击膝盖的剧痛,远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
“陛下!”甲辰一身重孝,无声地出现在项昭身侧。这个沉默寡言如同影子般跟随东方烬多年的孤怨卫首领,此刻双眼红肿如桃,脸上布满泪痕,却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维持着最後的镇定。
他手中捧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六卷厚厚的书册,书册的封面是深沉的玄色,没有任何题字,却透出一种穿越时光的厚重感。
甲辰的声音嘶哑哽咽,带着一种完成最後使命的决然:“陛下……这是王爷……留给您的……最後的东西。”他双手将托盘高举过顶,跪倒在失魂落魄的项昭面前。
项昭布满血泪的眼睛,茫然地看向托盘。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六卷玄色书册时,瞳孔猛地一缩!一股更深的悲恸如同巨浪般拍打而来!他认得!他当然认得!那是《帝王策》!是他老师东方烬呕心沥血耗尽一生智慧与心血写就的治国方略!他曾无数次看到老师于灯下翻阅批注这些书卷,那专注而疲惫的侧影……
“王爷说……”甲辰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哀伤,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此六卷,可……可保大楚……百年……盛世不衰……”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望陛下……珍之……重之……不负江山……不负黎民……”
“老师……”项昭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坚硬的紫檀木托盘边缘,如同触电般猛地一缩。
他死死地盯着那六卷书,仿佛看到了老师伏案疾书时清瘦的背影,看到了他强撑着病体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眼神,看到了他在温泉中咳血时脆弱的模样……无数画面在他破碎的脑海中翻腾撕裂!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化为眼前这冰冷的书卷和花下长眠的身影。
“啊——!!!”
一声如同孤狼绝境般的长嚎,从项昭胸腔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扑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沾满残花和泥土的青石板上!滚烫的泪水混合着之前咳出的血渍,汹涌地砸落在地面。
“老师!舅舅!你们……你们怎麽忍心……抛下朕……抛下这万里江山啊——!!!”悲恸的哭喊声,在死寂的漠南王府庭院中凄厉地回荡,撕心裂肺,闻者无不潸然泪下。
他跪伏在冰冷的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个失去了所有依靠的孩子,在两位至亲至爱的灵前,哭得肝肠寸断。那六卷承载着江山社稷,凝聚着老师最後心血的《帝王策》,静静地躺在他面前的托盘里,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了他悲痛欲绝的心上。
双王出殡之日。
整个汴京城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肃穆与悲怆之中,天空阴沉得如同墨染,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头,仿佛天地也为之戴孝,凛冽的风吹过空寂的街道,卷起纸钱和尚未融尽的残雪。
从漠南王府通往城外墓园的主道上,早已被自发前来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人们穿着素色的衣服,臂缠黑纱,脸上带着深切的哀戚,沉默地伫立在寒风之中。
没有喧哗,只有压抑的啜泣声汇成一片悲伤的海洋,无数人手中捧着白色的菊花,或是洁白的布匹,默默等待着灵柩经过。沿街的商铺楼阁,无不挂起了素白的灯笼和挽幛。
王府中门大开。
沉重的哀乐奏响,悲凉肃穆的曲调撕裂了凝重的空气。
首先擡出的,是东方烬的灵柩。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通体漆黑,沉重无比。棺椁之上,覆盖着象征他无上功勋和帝王恩宠的玄黑龙纹氅衣!那威严的龙纹,此刻只馀下无尽的哀荣。棺椁前方,巨大的灵牌亲手捧着,上面刻着触目惊心的鎏金大字:“大楚太傅丶漠南王丶文忠公东方烬之灵位”。
紧随其後,是霍云卓的灵柩。同样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棺椁之上,覆盖着一面象征着霍家军赫赫战功丶染过无数血与火的玄色军旗!军旗上的“霍”字,在阴沉的天光下依旧透着一股铁血峥嵘。灵牌由霍云峥捧持:“大楚镇北将军丶摄政王丶忠武公霍云卓之灵位”。
两具巨大的灵柩,由三十二名身着重孝来自禁军和霍家军最精锐将士的擡棺人稳稳擡起。沉重的步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声响,如同大地的心跳,每一步都敲打在送行者的心头。
灵柩之後,是两列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送葬队伍。
队伍的最前方,赫然是当今天子项昭!
他未着龙袍冕旒,而是换上了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本色麻衣!长发披散,未戴冠冕,只用一根麻绳束住。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和深不见底的悲痛,他亲自手持引魂幡,为两位至亲亡者引路,在他的身侧,是同样披麻戴孝帝夫莫高尔。
紧随天子之後,是满朝朱紫!
六部尚书丶内阁大学士丶三公九卿……所有在京品级足够的官员,无一例外,全部身着最粗重的麻衣,头戴三梁冠,臂缠黑纱,神情悲戚肃穆。他们手中捧着象征官位的朝笏,此刻却如同沉重的负担。这支由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组成的送葬队伍,沉默地行走在寒风里,形成了一道亘古未有的震撼人心的景象——天子为臣子戴重孝,百官为王侯披麻衣!
再之後,是明德书院的学子代表,由白发苍苍的山长带领。他们皆身着素服,手持书卷或新培育的稻穗丶改良的织机模型,代表着老师一生最伟大的功业和遗泽。学子们面色哀戚,许多人早已泣不成声。
接着是霍家军将领和老兵,他们穿着残破的旧战甲,臂缠黑纱,沉默地行进,每一步都踏得沉重无比。他们身後,是汴京以及周边州府自发赶来的百姓代表,队伍绵延数里,望不到尽头,人人臂缠黑纱,手捧白花或点燃的线香,悲泣之声不绝于耳。
“太傅大人走好!霍将军走好!”
“恩公啊……一路走好……”
“苍天无眼……收走了我们的圣人……”
悲泣的祷祝声,伴随着漫天飞舞的纸钱,在阴沉的天空下回荡,白色的纸钱如同冬日里最後的雪片,纷纷扬扬,覆盖了街道,覆盖了房屋,也覆盖在沉默行进的送葬队伍身上。
当灵柩行至武定河畔时,景象更是令人心碎。
昨夜逆天盛开又瞬间凋零的桃树,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但河岸两侧,早已被自发前来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百姓站满。他们默默地跪倒在地,对着缓缓行来的灵柩队伍,深深地叩拜下去。黑压压的人群,如同两道沉默的黑色河流,在白色的纸钱和悲伤的呜咽中,向两位逝去的守护者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恭送太傅!恭送霍将军!”
“愿太傅丶将军英灵安息!”
“大楚……永念恩德!”
山呼海啸般的送别声浪,混合着悲泣,在武定河上空久久回荡,声震云霄!这一刻,无论士农工商,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在为同一个人的离去而悲痛,为同一份守护的消逝而哀悼!
东方氏虽无血脉後人传承,但此等举国同悲,天子戴孝,万民跪送的出殡盛况,真正是前无古人,後亦难有来者!
灵柩最终被安葬在皇家陵园内,项昭亲自选址,亲自督造的一处背山面水的宝xue。两座巨大的陵墓并肩而立,如同他们生前最後的姿态。
当最後一抔黄土覆盖上棺椁,当沉重的墓碑缓缓立起,刻下他们的名字与功绩时,一直强撑着主持葬礼的项昭,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他踉跄着扑倒在东方烬的墓碑前,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石碑,额头抵着粗糙的碑面,压抑了整整一天如同幼兽般的悲泣声,终于彻底爆发出来,在空旷寂寥的陵园上空,久久回荡。
风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洁白的雪花,覆盖了新起的坟茔,覆盖了陵园苍翠的松柏,也覆盖了这片刚刚送走两位传奇的大地。
天地同悲,山河缟素。
一个时代,随着那双紧紧相随共赴黄泉的身影,落下了它辉煌而悲壮的帷幕。唯有那六卷玄色的《帝王策》,如同不灭的薪火,静静地躺在皇宫深处,等待着它的新主,去照亮大楚下一个盛世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