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头也没有准备。来的路上全胡思乱想去了。
“好多好多年不见了啊。”戴然说,人靠在床头,一手背在脑后,显得放松自然,像十几年前一样,仿佛青春还在——但另一只手因为输液,只能放在体侧,滞留针?她还在漫无边际地想,滞留了什么?还是留置针?留置比滞留好在哪里?“那之后,你去哪儿了?”
“那之后?”她一时不及反应,但戴然对她笑着眨眨眼,她立刻伸手越过十几年的时光把往日断掉的线头捡了起来,“哦,那以后啊,我……”
她低下头,几乎想要闭上眼,至于是闭眼去回忆,还是闭眼去躲避密实的记忆的冲击,一时也说不清,“我也就,普普通通,离开那儿,换了个地方。做的基本上还是老事情。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戴然轻声重复,“很专注。”
“你呢?你——”她想说“你怎么样”,转瞬惊觉自己触到电门,“你后来呢?”
后来呢,谁也不知道事情的发展,我们先来补课。
“我?你是老样子,我也是老样子,最多换的地方比你多吧。你知道我的。”
是啊她应该知道的戴然的,可谁知道谁呢?她甚至不能说知道和戴然分别不久之后就结识然后结婚的丈夫事到如今是否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如果是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又在哪些地方发生了变化,是否被暗中偷换了,统统不知道。
“你后来,结婚了?”戴然问,很直接,她还以为会晚点,或者要自己说出来。
“嗯。儿子都上小学了。”
“哦,还挺快的。”
她心里冒出一点点热的东西,只有一点点,温热的液体,于是她到包里去翻找手机、紧接着便发现手机一直被自己紧紧握在手里,满是汗,“我给你看。”
手机相册里全是儿子的照片。小的时候、婴儿的时候还剩几张最可爱的留着,用以炫耀展示,剩下的都是近期的,去学钢琴的照片,去练跆拳道的照片,和自己去踏青的——儿子像是丈夫的替代。
“像你。”戴然说,只是靠着,并没起来,她也没有把手机举得太近,“尤其是眼睛,就是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
这话是个咒语。曾经在很多个上午唤醒她。戴然总是看着她的眼睛,在她还沉沉睡着的时候欣赏她的容颜、等她醒来的刹那欣赏她的眼睛——至少戴然自己是这么说的。
是她懒洋洋地问“你在看什么”,而戴然说“你的眼睛”。
现在想起来依然是动人的。所以才把记忆封存了是吧?
戴然也有跟别人说过这样的话吗?
一开始的时候,她也相信过两个人不会分开,当两人一道尝试构建最理想的生活的时候,生命的“世纪之初”,怎么可能去准备用来应对的坏结果另一个方案?后来她开始觉得一切正逐步出现歪斜扭曲的迹象时,她一度认为,会背叛会离开会率先走出那一步的应该是戴然——戴然会首先无法忍受,戴然会遇到更好,戴然会发现自己不值得。
但最终,是自己。
后来结婚的那天,有一瞬间她想过戴然。她不想找戴然要祝福,她不是个残忍的人,至少不是显豁的残忍。她天然地想,戴然一定会祝福自己的。
“哦。他叫什么?”戴然用好奇的语气问。
她说了儿子的名字,扭头看着戴然,戴然笑了笑:“好名字。,你会起的那种名字。”
“是吗?”她收起手机,想放过这个话题,想问问题,想把一切倒回去,找戴然。倒着走,找到戴然。
“是啊,以前你就喜欢这种风格。”
“那你呢?你,都到哪儿去了?这些年过得…”
还好吗?原来其实她没有话说。
“我啊,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也就那样过呗,也工作,也恋爱,也分手。比较不一样的大概就是生病吧。别的没了。”
别的没了,说这话时的表情戴然的表情是如此熟悉,当年它代表了谎言,如今代表的是拒绝。
“你现在的病…医生怎么说?”
“做了几次治疗,效果不太好,手术放化疗什么的,再看吧。”
戴然在拒绝自己。十几年了自己还吃这一套,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把谁吃得死死的。
“毕竟万事万物都会有个结果的。我做什么,未必与结果有关,只是我以为有关罢了。如果有关自然会产生影响,如果无关那结果也终将到来,我这里的一切恐怕早就决定好了。”戴然稍稍坐起来一点,“倒是你,你怎么样?你还没跟我说完呢,孩子的爸爸呢?”
她心里觉得荒凉,像有一阵大风刮过。
自己原就不是来探病的对吗?自己是来看望临终之人的。是自己在否认。
“他?他——照片都放在家里,没放手机里。你知道的——”她竟然都已经用起这样的说辞来了,“你知道的”,看来增加的何止是年岁,减少的何止是距离死亡的时间,“父母都喜欢炫耀孩子,炫耀爱人应该是年轻人的事。”
年轻人的事。她们都不年轻了。
“不过还好,一切都好。我们也不吵架,教育上也有共识。”不能完全这么说,这不是百分之百的定论,她知道,但她觉得她必须这么说,也许是出于让对方放心,也许是出于让自己安全。
“是吗?做哪一行的?”戴然微笑着,她此刻才发现戴然脸上的倦容。
“公务员。”也不完全是事实。
“哦——那是很好了。小朋友”戴然垂下眼神,似乎在寻找恰当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