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家?”
“就是当初你想做那件湖蓝粉镶边旗袍结果没成的那家。”
汤玉玮果然在裁缝铺兴致勃勃地又量又试,仿佛一夜回到十年前,还是二八少女。裴清璋看着她的样子好笑,但脑海里的问题也不断浮上来:汤玉玮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不为其他,纯为好奇。汤玉玮并不回避说到在美国的生活,但每当她的问题有一点靠近汤玉玮回来的原因,汤玉玮就立刻换一个话题。如果对于在那边的经历都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回来的原因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只是每每想到这一点,就想到自己也是一样,也是有许多事不能说。不光是那见不得人的身份,还有许多其他事。其他她不想说、不想去回忆、不想告诉汤玉玮的事。
暂时不说吧,至少是暂时,等到她知道到底自己能不能说的时候,她再决定。
不过,不得不说,与汤玉玮重逢,给了她很多别的便利,尤其是在找借口出门的时候。母亲虽然催她嫁人,却又不放心她自己找人——何况看她样子也只知道她是根本不愿意去找人的——所以对她出门去干什么事见什么人非常在意,跟踪固然干不出来,盘问到底的本事是大大地有。为此,她每次要出门去见郁秉坚,都谈不上费尽心机躲76号,心气全部拿去应付她娘了。现在好了,只要说是和汤玉玮出去玩,母亲竟一时不问那么多。
她也知道,有朝一日两人见面,总有对穿的可能。她当然相信汤玉玮的机灵,面对面就是措手不及也会掩护自己。自己一开始对母亲撒的谎也不那么严密,时间地点岔开,到时候一口咬定母亲记错了就是——就是,万一汤玉玮就此对自己起疑怎么办?汤玉玮不愿意说为什么回来,自己不愿意说拿她当幌子去干了什么事,这个交易她们能心照不宣地做成吗?
先不想,先……
这天,汤玉玮约她在平安夜那天去金都大戏院看《西厢记》。她一边打电话——偶尔打电话,主要还是递条子,她都笑,说老使人递条子干嘛,汤玉玮说少给电话公司钱,多给穷苦孩子钱,让人家多上你们那儿去也能涨勇气和见识——一边盘算郁秉坚最后一件要她安装的设备是当天送过去,还是提前或延迟?是节日气氛有利于她隐蔽还是有汤玉玮更安全?
“你们家过节就没什么安排?”汤玉玮问,语气很是戏谑,她也笑,“我们家能有什么安排?我们家又没有人信耶稣基督,圣诞老人也——”
一定是和这家伙在一块儿的时间久了,自己也开始话多,喜欢胡扯了。
可天晓得汤话篓突然道:“既然没有什么安排,不如我去你家吧!”
“什么?”她愣道,一下子回到了平日里说话的样子。
“我说,那天咱们先去看戏,看完了就去你家,我带着礼物去,和你妈妈一起吃顿饭。也好多年没见她了,怎么能不去看看她呢……”
汤玉玮话头起得急,裴清璋一时连个拒绝借口都想不到,聪明脑子一下就卡住,“你……”
那头滔滔不绝地说着反正自己也不想去参加什么这个那个电影公司在百乐门大世界搞的什么酒会、惹一身烟酒臭味不说还要奉迎各色人等实在累得很的汤玉玮,听到她这一声迟疑,立马住了嘴,电话两头忽然安静了下来,“怎么?”
裴清璋脑子里的螺丝卡住,正期待有个谁来救她一下,幸好这时候副董事劳埃德出现在走廊那头,像是救火车一样喊她的法语名字,莉亚裴,莉亚,莉亚你在哪里,莉亚!她如蒙大赦,“副董事找我,我先挂了。”
“好。”汤玉玮倒也不追问,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又不落忍起来,两眼一闭,出一口气。
“你来吧,反正也没什么事。就是别带什么礼物了。妈妈见了还要我还礼。”她说。电话那头汤玉玮笑起来,一连串的好好好是是是。
劳埃德还在喊,救火车简直要开到她办公桌前,她挂了电话。
平安夜那天,她们的确先去看了《西厢记》。她高高兴兴地背书里的原话,汤玉玮就跟她说电影背后的八卦,说起周璇,说起周璇和林楚楚{22}的对比,又说道上一部的编剧是黎民伟,汤玉玮恰好又和黎民伟有些交情,又说起黎民伟和林楚楚的事。裴清璋不很关心别人的爱恨情仇,觉得很非礼,可下一步竟然议论起林楚楚和周璇的长相来,话出口,觉得自己这样说同样是非礼。
“哦?那你觉得呢?”她问汤玉玮觉得谁更好看,汤玉玮立刻反问。
“我觉得…怎么说呢,林楚楚好像更温和一些,比较属于‘眉清目秀’这一类,平静自然;而周璇更‘顾盼生姿’一点,光彩夺目,美得很张扬。”
“就是一个向外,一个向内咯?”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
“不过?”
“我总觉得周璇其实看上去很脆弱,而林楚楚很坚强。周璇感觉是风筝上了天,随着风飞,但也随时可能掉下来。林楚楚则像一汪清泉,随风起波澜,但只是波澜而已。”
汤玉玮多年之后曾在香港重逢黎民伟林楚楚夫妇,想起这一桩久远对话来,感叹裴清璋颇善识人,当夜回去问裴清璋有没有兴趣开个相面摊子。
此时此刻呢,她还不好断定裴清璋的本事,只是一门心思拐带裴清璋说话,不去注意她们从金都出来正往哪里走——“嗨,我们在这儿拿红娘比莺莺,错了错了。你觉得慕容婉儿呢?”
“太漂亮了!年纪轻轻就这么漂亮,再长大些还不知道要怎么样!”裴清璋感叹,“崔莺莺要是真有这么漂亮,别说张生要逾墙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