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小鹰看着汤玉玮,心忽然软了下去,可又不能抹去自己平日里好不容易化上去的妆,只能笑道:“这是说什么。”
汤玉玮说自己先走了,她说自己还留下等船,于是汤玉玮转身拿着提灯准备离去。她看着汤玉玮的背影,看着看着,忽然喊了一声,“汤姐姐。”
汤玉玮自然地转过身来,一眼可以望穿没有掩藏的眼神望着她了,在鼓励她提问。
是汤玉玮的背影让她想说些什么,她在那背影里看见了熟悉的东西,也看见陌生的东西,有的熟悉她拥有,有的没有,陌生的她都没有。
她想问汤玉玮裴清璋和她是什么关系,她想问裴清璋是汤玉玮的谁,她想问……可是都不知道怎么说。
汤玉玮最后走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等船。
此夜之后,汤玉玮如何带话,大家如何商量,柴山如何不满,都按下不表,唯一值得说的是,这漩涡里的所有人竟然都觉得,76号能量太大,李士群威胁太大,必须干掉。这个念头一旦形成,日积月累,大家就都在想这个事,从四面八方一切可能的角度和渠道去想这个事,唯独裴清璋除外。
因为她有很多事情要想,其中的头等大事,是自己失业了。
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谁的面子,为了什么目的,是垂死挣扎,还是回光返照,租界被还回去了。这应该说是一件大事,一件洗刷耻辱的大事,可没什么人这么觉得,毕竟是还给了日本人的狗。汪政府收回租界,似乎就不叫收回了。
公共租界8月1日归还,法租界早一天,7月30日,从今以后就叫“第八区”。如果她不想失业,她就得去汪政府上班。待遇如何两说,要是真去了,为了底下那一重无法摆脱的身份,还不知道巫山会给她派什么危险的事。
何况,她也不想,一点也不想。她总觉得自己就算万般不如人,这点骨气也得有。
这也就导致,她现在为了骨气,不得不要付出高额的代价,不论以哪一种货币单位计费。
知道要走的那一天她就开始做准备——风声还不是万小鹰透露的,竟然是那个丁雅立从她丈夫盛东声那里听来的,听来的第一时间让万小鹰告诉了自己——第一个准备起来的就是算账,换钱,钱换金子或者金子换钱,脑子里把女佣上一次和自己对账时候说的话又过了一遍,鲥鱼——鲥鱼想它干嘛?还是先想米面火油这些东西多少钱吧!都不说这一周与上一周的数,她想起去年时,下半年猪肉也不过8块{65}到9块一斤{66},现在呢?这一周已经是24了!大米去年还是每石400多,现在早已上了1000!开门七件事,全都涨了不止四五倍!必要支出就够操心了,还有和生存一样必要的重中之卒后,再然后才是积蓄,是盈余,是砍掉这份收入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黑色的数字变成红色的数字,红色的数字要如何补上,能不能补上,如果不能……
早两年,亏空尚且可控,如果物价稍稍平抑,或者她钱换金子再换钱的时机好,她还能小赚一点,还有机会平账。然而这一年多来物价飞涨不说,母亲身上就有好几笔开销:养身体的补药,社交送礼,四时新衣——布料和裁缝都贵起来了!光是士林布,价格都翻了六倍,已经15元一尺了!为了几场重要的红白喜事,还添了两样珠宝,这她倒是由衷同意,毕竟那玩意也可以换钱:而且一切都是基于她有这一份收入,常平可以用自己的收入把一切开销都敷衍过去,不至于坐吃山空,或者至少,少吃一点。
现在好了,在她找到新的工作之前,每一笔钱都要从她艰难维持的遗产中去坐吃山空。那钱也不多,按照目前的物价——她很快地算了算,很快是因为实在不想细算——再吃个三四年,也就见底了。可物价几乎一日一涨,怕是坚持不到四年。
她抱起装着自己留在办公室的所有东西的纸箱,往外走去。走廊上没几个人,她算是坚持到最后的职员了,法国人也走得差不多——有几个临行前倒是送了她礼物,都是没什么用的小物件——一时间空空荡荡,脚步回响,直到门口,她回头望了望大厅,自己二十出头来这里,直到现在,幸亏也没有十年。
幸亏。
她转身离去,只道人生一段已过,现在要面对眼下,没时间留恋了。
穿过疏于打理显得荒芜的草坪,走出大门,她正想着自己第二件重要的事情,不防听见一声“滴滴”,抬眼一看,是汤玉玮,靠着个带翻斗的三轮摩托车,抱着双臂笑望着自己。
“上车?”
她不否认有时候她反应慢是专注于欣赏汤玉玮的笑颜,但这次不是,这是看的是车——直到汤玉玮上来要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她都没移开眼,汤玉玮不由得笑道:“你怎么啦?”
“你从哪儿找的?”她问,老老实实,从头问起。
“嗨,不过是哪个相熟的富家小姐的呗,就你认识的,那个——”
裴清璋连忙摆手,“别,别说了,我知道了。”骑摩托车,打高尔夫,的确就那几个人。但那几个人的事,她实在不喜欢听到,连她们的名字她都不喜欢听到。
两人从容走向摩托车,“我还不知道你和她们也认识。”
“能骑车,就爱上片场,都觉得自己是特技演员呢。”汤玉玮道,“你说,你想坐我后面,还是坐这里面?”
坐后面,她可以把东西放在翻斗里,但是势必要抱着汤玉玮的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倒不怕别人猜,唯独自己有些害羞;坐斗里,她得抱着东西,正襟危坐,腰板儿挺直,因为空间有限,这样就显得骑车的汤玉玮潇洒不羁,自己则是呆若木鸡——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