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用同样的路线,除了手上多一块砖头之外,她轻易就返回了古董铺。进来之前,因为果然没有遇到围堵于此的瘪三们,她得以观察了一下附近的情况,打定注意,把砖头放在了自己认为盛东声一定可以翻得过去的那个位置。
往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她带着惊慌不已的盛东声,从小巷翻出来,挽着他的手快速进入附近一个戏院,混进后台,溜门撬锁,用人家的化妆品和衣服把盛东声换了个模样,然后安排盛东声上黄包车离开。自己呢,则又从另外的小路回到古董铺对面的酒店,监视着瘪三们等不及了进去,吵嚷一番才知道上当了——那老板,被她和盛东声一通天花乱坠地哄住、去翻更金贵的佛像,回身出来一看,两人已经不见了。
也是个开不长的主儿,她想,看看手表,时间还早,咖啡喝完,这时候妆化得全然不是自己的盛东声,必然已经到家了。
哎呀,这一天还很长,很长……
她心满意足地托着下巴,品尝咖啡。暂时什么都不想。
盛东声回到家,第一件事是去洗澡。也不知道是为了洗去脂粉还是洗去晦气。丁雅立懒得理他,心里也觉得该好好洗洗,因为他进门的时候,她简直认不出来这是谁。
女佣下来说老爷在浴室里嚷嚷,但是听不清是什么。她只好上去,推开门,水汽氤氲里,“你说什么?”
“我说——”不知道是在洗头还是搓脸,听上去满嘴是水,“那西服——要干洗——有——脂粉——”
她又下楼去,专门把西装外套拿起来看,蹭了点粉,其实不算什么,擦一擦就好了,裤子才是问题多多,蹭破弄脏,泥点草痕,简直不知道是怎么滚出来的,明晃晃只有两个字,“狼狈”。她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直接扔给了女佣。“能怎么收拾怎么收拾。”
争夺利益的时候趾高气昂,被人威胁的时候屁滚尿流。那西装领口的脂粉,肯定是他坐在黄包车上还埋着头导致的。即便被万小鹰画的全不像自己、外面还批了一件风衣头顶还多一套假发,他还是胆小如鼠,一路逃回来。
富贵险中求,都是猴子火中取栗,还怕火烫?
她可以接受人谨小慎微,也可以接受胆大妄为,都可以,只要这人是知行合一的,里外里就一根铁棍绝没有夹带别的东西。不能是这样,不能是铁皮里包着锌,假装自己是铁棍,事到临头弯折得比谁都快,她不喜欢这样的人。
可这样的人偏偏是她丈夫。
想起三人在古董铺合计怎么逃跑的时候,盛东声提出要自己先走的那副表情,眼珠子都要蹦出来,比看见了千两黄金还要激动,比千两黄金需要他争先抢夺还要积极。是万小鹰瞪了他一眼,她才没有表现。不然,她也想瞪一眼。
她不觉得那时候瞪他一眼,回家就会怎么样。怎么,平日里对你顺从惯了,现在生死关头,你就要弃我而去,我还不能瞪你一眼了?
本来她还想问问盛东声是怎么逃出来的,坐在家里的时候还十分不安,担心盛东声和万小鹰的安全。结果看见盛东声平安回来、几乎是抱头鼠窜跑进家里的时候,她心里的担忧都没了,反而转化成恶心。幸好这恶心只是一部分,她还可以去想别的。盛东声逃回来了,万小鹰估计也安全了——一定吗?她有点不可置信,想信,不敢全信,犹豫不决,终于在晚上吃完饭之后给万小鹰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万小鹰说不用担心,明天见。
第二天下午,万小鹰来了,盛东声也请了病假在家等着。万小鹰进来先是和夫妇二人聊了一会儿,问昨天二人可还好,回来之后还有没有奇怪的人,盛东声立刻反应说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才是奇怪的,哪里判断得出来!她要是太阳穴上还有一只眼睛,肯定对盛东声翻了无数个白眼,“你呢?后来怎么收场的?”
“后来?可热闹了!”万小鹰放下手里的茶杯,“昨天我先守着,一直等着那些瘪三蠢货等不及了,傻不拉几地走进去。听到一阵吵闹,我就走进去。见他们围住了老板,正好摔了一个花瓶,我就开始和他们闹,说那个花瓶是我订的,要买了送给李士群的老婆的,全上海就这一个,现在好了,给我摔了,怎么办!我就上去揪着摔花瓶的瘪三的领子,嘿!我都后悔!”
她像是听入了迷,痴痴地问:“怎么后悔?”
“又油又脏!黑漆漆的!一下子差点儿捏不住,捏不住又下手劲儿,结果好了,满手黑!”
她笑,罔顾盛东声没什么表情,特别轻松地笑。万小鹰继续道:“我就闹,闹得那伙人都不知道怎么办,全吓住了。说机灵还是老板机灵,反应了一下就知道我在救他,立刻一起演,眼看就要背过气去。闹着闹着才有人把我认出来了,这才讪讪地退了。就是可惜花瓶碎了,我给了店主一半的价钱当赔偿才走的。”
她听见“一半的价钱”,用冰冷的目光瞟了一眼盛东声,盛东声却像根本没看见一样。
“哎呀总之,能脱身就好!要不是昨天我闲逛正好遇见姑父的车,想过来找你们二位玩,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
盛东声听见这话就像得了救一样,立刻开口感谢,那姿态在丁雅立看来不像昨日的丧家之犬、也许也不是面对日本人的摇尾乞怜,但实在还是条狗,只不过觉得对方也是狗罢了。
“总之如今是保住了,姑父不要担心,也不用过于谢我。”万小鹰说,说完拿起茶杯,眼睛却依旧看着对面的盛东声。盛东声立刻道:“也只是如今,不知道长期是否安全,不知道——到底是谁,想下手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