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看他们热忱而忧虑的表情,忽然觉得之前的种种可以说是一种真诚的感谢、也可以说是一种戏剧表演。
要硬说不会,她不敢打包票,毕竟她虽然在水下放了一个结界,也不能保证那木头会不会轻易就能突破之——她冷静下来设置的,根本不知道这结界是否与自己一样,有超水平发挥的可能,亦或也带有自己刚才的强大能力。可要说会,那她们就别想走了。更何况她也好霓衣也好,根本没把握说会与不会,不知道能否彻底控制,又该如何控制。
“以我目前所知,不会。”她说,知道自己说得不够斩钉截铁,无论语气还是内容,众人脸上如波纹般扩散开来的失望神色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我们虽然要走,但水下我们已经设置了结界,我们也会留下一个——”
她看一眼霓衣,霓衣立刻会意,从袖中掏出一段丝绢,往空中一扔,顺势吹一口气、念一句咒,丝绢上就有金色的字体出现,俨然一道符咒。
唐棣当然知道这不是符咒,反而更像是捕捉野兽时用来报知猎人的绳索,但面前这群人不知道。
“符咒。”她说,把丝绢摊在两手手心,展示给席上众人看,“到时候一旦结界有所松动,我们便会知道,会即刻启程赶回来,你们不用担心。”
席上众人一开始不相信、后来渐渐欣喜地反应过来的神色,和她在地府见过的那些得知自己今生虽苦、前世却有余德的往生者一模一样。
可说起来难道不好笑吗?她议论别人的生死之相?她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个无道理的问题这几天在她脑海里起起伏伏,像个江面上的葫芦瓢。按理不过是当时一句着急的话,不值怎么细想。可一旦想起来就停不下来。仔细回忆身世,就是空了一截,以至于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假如自己是死了,死了才到地府去,也就和其他的判官们一样,也是往生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为了地府判官。已死之人便不能再死。可往生者所化的地府判官,修为皆从零开始,是自己修炼所得,自己身上这一身能力,尤其是那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的法力,显然不是地府修炼的出来的——生前带的?即便当时恍恍惚惚,她也记得自己被碧霞架着走进来的时候,并未做什么别的事,若是死了,何以越过死了之后一切清算的那一步、保有修为?那就是没死?那一个凡人,长洲唐家的三小姐,怎么会有这一切?
她伸出脑袋看着江水上自己的倒影。
你不是凡人的话,你是什么?
你是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死了,江水里为何没有你肉身的倒影?
这当然不是地府的……
如果死了,还会再死吗?死之死是什么?
“你看什么呢?”霓衣的声音把她拉回人间。
“没什么。”
渡得江去,已是中州的核心地带。周围清净,虽然萧瑟,但看得出未受瘟疫影响,倒像是一条大江彻底阻隔了瘟疫似的——唐棣这样想,霓衣却说,焉知不是你的功劳?唐棣闻言只是笑,霓衣又对镜儿说,“焉知不是镜儿的功劳?”
唐棣忽然想起,对霓衣道:“说来,那干尸能吸引那么多鬼魂,役使那么多疫鬼,也有些蹊跷。”
“蹊跷吗?”霓衣笑着左右张望,“有时候有了厉害的,也会有这个本事。不过也许天数也到了,四下里,什么都会冒出来。”
“天数?”她想起朱厌来。
“应劫啊。你也算是个‘饱读诗书’的,怎么就不知道这种说法,说‘天地之数有五劫。东方起自子,曰龙汉,为始劫。南方起自寅,曰赤明,为成劫。中央起自卯,曰上皇,北方起自午,曰开皇,俱为住劫。西方起自酉终於戌,曰延康,为坏劫。’”
她正要想——她听过,但没想过这对不对真不真,好像此事与她无关似的——霓衣就拉着她和镜儿往一边走,“别想那些,先问地方。那边人多,走。”
别处果然人多,霓衣上前很自然地向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打听消息。唐棣看着她那副亲切友好乖巧温和的样子,一时觉得好笑——霓衣是“魔女”,假如此言不虚,霓衣也丝毫不曾骗自己,那么她肯定比眼前的老者年纪大。而看这一群人的脸上每一个褶子里都淌出来的笑意,大可断言他们都把霓衣当作一个普通的漂亮姑娘,甚或就是自己的孙女,哪能想到这是年纪是他们的好几倍、就算在前世也可以当他们的祖母的人,甚至还不是人,是魔。
不过若是这样想,谁知道这乌泱泱的人群中,会不会也有一样的妖呢?唐棣自从渡江,就觉得中州气息混乱,一时能闻到妖,一时能闻到精怪,一时又全部与蒸腾的人味儿混杂在一起,难以辨别——也许是自己离了地府,原有的本事随着时间推移渐渐丧失,不过现在还不曾消失殆尽罢了。
现在自己恐怕未必能识别出修为高深的妖魔了。念及如此,正想上去帮忙的她忽然踟蹰,闻不到多少妖魔的气味,那是否也闻不到自己身上是否还有地府官吏那股子吓人的味道呢?霓衣也许可以隐藏,自己就不一定了。万一往前一去,暴露了两人的身份,就不好了。
“唐姐姐——”
这时候镜儿又来救她了。
“嗯?”
“那是什么啊?”
“那个啊……”
镜儿是第一次到这等通都大邑,她倒不是。此时她既有地府之历练,又有前世之记忆,讲解分析,感觉自己无所不知,哪怕有的事物需要先说一句“那个啊——”然后再趁着长长的尾音方能想起来,但总归能想起来,倒像是镜儿在帮助她治疗失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