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巷小院的宁静,是被一封盖着青州府衙朱红大印的公文打破的。
时值暮春,院角那株老梅早已绿叶成荫,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林弈正在书房内研读周文渊所赠的《历代名臣奏议选编》,试图从中揣摩不同政见交锋的机锋与行文的尺度。胥吏送达公文时,他刚读完一篇关于漕运改革的激烈辩论。
放下书卷,接过那封沉甸甸的公文。封面是标准的官府格式,右下角清晰地写着他的姓名籍贯。拆开火漆,里面是格式严谨的府试通知,明确了考试日期、地点以及一些注意事项。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县试案,自然拥有参加府试的资格。
然而,与这封例行公事般的公文几乎前后脚到来的,是县令陈明远又一次的私下邀约。
这一次,不是在府邸花厅,而是在县衙后院一间更为隐秘的书房。陈明远的脸色,也比上次赠房时凝重了许多,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贤侄,府试公文想必已收到了吧?”陈明远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回大人,刚刚收到。”林弈恭敬答道。
“嗯。”陈明远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敲击着,沉吟片刻,方才压低声音道:“按例,此事本官不当多言。但贤侄乃本县俊才,关乎本县文脉声誉,有些情况,不得不提醒你一二。”
林弈心知重点来了,凝神静听。
“此次青州府试,主考官员已定。”陈明远目光微凝,吐出一个人名,“乃礼部右侍郎,李弘文,李大人。”
礼部右侍郎!竟是京官直接下派主考?林弈心中微凛,这规格出了寻常府试。他迅在记忆中搜索关于这位李侍郎的信息。原主一心只读圣贤书,对朝堂人物所知有限,但隐约记得,这位李大人似乎以学问渊博、恪守古礼着称。
陈明远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进一步点明,声音压得更低:“李侍郎出身清流,治学极严,尤重经典本源与文章法度,于程朱理学,奉若圭臬。其为人……最是方正,不喜变通,于朝堂之上,与那些主张‘经世致用’、讲求‘权变’的官员,素来……不甚相得。”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挑明!李弘文是标准的“守旧”派,恪守理学正统,重视文章的形式与义理的纯粹性。而赏识林弈的学政周文渊,从其对自己那篇“道术兼备”策论的激赏来看,明显偏向于“务实”派,强调学问的实用价值。
这两位大佬,在朝堂上恐怕就不是一个路子!如今,周文渊刚走,他赏识的学子,就落在了与他不甚相得的李弘文手中参加府试!这其中微妙的关联与潜在的立场差异,不言而喻!
陈明远看着林弈瞬间变得严肃的表情,叹了口气:“贤侄,你县试那篇策论,立意高远,切中时弊,周学政与本官皆以为奇文。然,此文风格,是否完全符合李侍郎之口味……着实难料。府试不比县试,竞争更为激烈,评判标准,亦在主考一念之间。”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你林弈赖以成名的“务实”风格,在这次府试中,可能非但不是优势,反而可能成为扣分项!主考官李弘文很可能因为派系或学术理念的不同,对你这种带有“经世致用”色彩的文风天然不喜!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不利的消息。府试是科举路上的又一道关键门槛,若是在这一关折戟沉沙,甚至名次靠后,那么之前县试案的荣耀、学政的赏识,都将大打折扣,后续的院试、乡试也会平添许多变数。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更衬得室内气氛凝滞。
林弈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着官文粗糙的纸张边缘。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许多念头:周文渊的赠书与期许,陈明远的提醒与担忧,孙文才之流可能存在的落井下石,还有王家那看似转向、实则功利的目光……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这一次的对手,不再是一个莽夫赵跋,或一个阴险的孙文才,而是来自更高层面的、由学术理念和官场派系差异构筑的无形壁垒。
他能改变自己的文风去迎合那位李侍郎吗?放弃自己的思考和所长,去写那些四平八稳、却空洞无物的“标准”八股?
不。
几乎只是一瞬间,林弈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迎和或许能得一时的安稳,但绝非长久之计,更违背了他读书的初衷。周文渊赏识的,正是他那份“道术兼备”的潜质,若为此放弃,岂不是自毁长城?
那么,唯有迎难而上。
他抬起头,目光已然恢复了清澈与坚定,对着陈明远躬身一礼:“学生多谢大人提点。主考官喜好,学生无法左右。学生所能为者,唯有恪守本心,将所学所思,尽力呈于卷上。至于结果如何,但凭李大人明鉴,学生无愧即可。”
陈明远看着他眼中那不容撼动的坚定,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担忧。此子心志之坚,远同龄人,但有时过刚易折。他点了点头:“好!有此心志,方是读书人本色!本官亦相信,真金不怕火炼。府试在即,贤侄还需早做准备,尤其是经义根基,务必扎实,此乃根本,任谁主考,皆不可轻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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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谨记。”
从县衙出来,已是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也洒在林弈沉静的脸上。他回到柳絮巷小院,将府试公文小心收好,又将陈明远的告诫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上面摊开的《历代名臣奏议选编》,以及旁边堆放着的经义典籍。他知道,接下来的路,需要更加谨慎,也需要更加努力。他不能改变主考官的立场,但他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让自己的文章,在恪守基本法度的前提下,依然能闪耀出思想的光芒,做到即便不迎合,也难以被轻易否定。
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装。笔墨纸砚,必需的书籍,几件换洗衣物,还有母亲留下的一枚护身符……动作不疾不徐,透着一种历经风波后的沉稳。
父亲林远山拄着拐杖,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眼中满是关切与骄傲,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句:“弈儿,路上小心。”
林弈回头,对父亲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爹,放心。您在家好生休养,等儿子好消息。”
收拾妥当,他站在院中,最后看了一眼这方给予他短暂安宁的小天地。然后,他转过身,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坚定地投向南方——青州府城所在的方向。
那里,是更大的舞台,汇聚着一府之地的精英翘楚。
那里,有更复杂的斗争,交织着学术、派系与人心。
那里,也将是他证明自己,是否真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关键一役。
新的征程,更硬的仗,即将开始。少年整装,目光如炬,步履沉稳地踏出了院门,融入了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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