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军心。”姜鹤羽看向远处的山涧,“军也曾是民,民也可为军。上位者在他们耳边念千万遍是为谁而战,都不如让他们亲自为老百姓挑一担水割一把稻来得深刻。”
赵恒的步子慢下来。
日光正盛,战士们在深秋的寒气里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上混着泥浆滚着热汗,挥锄的胳膊却一刻不停。两边高地上人来人往,是挑着箩筐运黄土的老汉,是包着头巾盛汤羹的妇人,是花着脸磕磕绊绊抱碎石的孩童。
姜鹤羽自言自语般轻声道:“那麽,于国家而言,长治久安的根本又是什麽?”
这一回,那个答案如此清晰地从赵恒心底破土而出。
“是民心。”他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像是在同自己对话。
同样地,在上书房里读无数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都不如亲眼见一次箪食壶浆来得真切。
姜鹤羽侧头看了眼有些怔忡的赵恒,垂下眸,没再说话。
一行人缓缓走近,那边领头的汉子扯过颈子上挂着的帕子抹了把脸,看清来人,眼前一亮,双臂一撑,从渠里爬出,三两步赶来。
“姜大人!”
“何校尉。”姜鹤羽朝他拱拱手,递上令牌,“我替江离来看看。”
“嗐,江先生他就是操不完的心!”何校尉摆摆手,示意姜鹤羽走前面,“有我看着,保证跟图纸分毫不差!”
姜鹤羽笑笑,并不着急走,转而看向赵恒:“我还有公务,恒弟是在四处转转,还是……?”
赵恒犹豫片刻,问:“我能一起过去看看吗?”
姜鹤羽似乎并不惊讶,只转头看了眼何校尉。
何校尉目光流转,飞快扫过赵恒,人精似的立刻接话:“当然可以,又不是什麽军事重地。这位郎君……”
“赵郎君是江离的表弟。”姜鹤羽道。
何校尉咧嘴一笑:“原来是赵郎君,请。”
他边走边介绍:“本应在中秋前就修好,奈何嘉州那边一打就是几个月,工期便拖到了现在。”
赵恒点点头,靴底碾了碾脚下的泥:“何校尉,我看此处的土质似乎并不适合修渠,若是遇上雨季,恐怕有垮塌的风险。”
何校尉本以为他是个借兄嫂势头的二世祖,没想到肚里还真有几分本事,顿时态度审慎了些,“赵郎君竟是行家?”
“谈不上行家,只是读了些书。”赵恒浅浅一笑。
嘉州失陷那段时日,他已然焦头烂额,自身难保,只隐约听闻戎州派去前线支援的将士和後方供给的伤药在这场战役中立了大功。朝中某些实干之士热火朝天地商议着是否要将医药司和参军下营的政策推广到其他州府,可他已无权再参与其中。
那时的他怎麽也没想到,那个被楚王叔在奏折里洋洋洒洒夸了几页纸的江参军,竟是从前与他一块儿斗鸡撵狗的谢三郎。而那个他始终遥遥关注着的,传奇一般的女医官,竟与谢三有着这样紧密的联系。
他看了眼抱着胳膊仿佛神游天外的姜鹤羽,眼中划过思索。
“原是如此。”何校尉拱拱手,自愧不如,“还得是你们这些读过书的有见识。本来这处确实是不宜修渠,我们硬着头皮试了几次,行不通,都打算绕远路了,还是江大人提出个在缕提之外再筑一道遥堤的法子,这才省出来一大笔绕道的银钱。”
“遥堤?”赵恒挑眉,“是怎样的?”
何校尉下意识掏兜:“图纸在这里。”
赵恒顺着他的动作探身去看那展开的油纸。
他有意佝偻下去的腰背不知何时已习惯性地挺直,即使打扮得再像豪商,一不留神,浸润多年的气质还是难免倾泻几分。
姜鹤羽勾勾唇,心里的那个方向也逐渐明晰起来。
不知不觉间,就巡完了这一整片区域。何校尉被手下人叫走,只留姜鹤羽同赵恒站在山腰处,看向下方忙得如火如荼的军民。
“三哥真是,”赵恒感慨,“本担心离开京城後他会一蹶不振,没想到,他倒是又学了不少。”
姜鹤羽问:“你是说他被逐出京城那次?”
特意没用“驱逐”这个词的赵恒摸摸鼻子,也不避讳,苦笑着直言道:“正是,此事是我对不住三哥。
“原本只是孩童间斗个鸡,可那时我刚开府,得意忘形,非得炫耀有了个文采极盛的属官,让他帮我写了篇征讨檄文,没想到,不知怎麽就传到了宫里去,一下子就惹恼了……”他顿了顿,“还好,还好他心性坚韧。不然我真是……”
姜鹤羽面色淡了几分。
赵恒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麽。他的身份和血脉注定了他无法完全放下身段去赔礼道歉,可他的良心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他试图逃避的魂灵,让他进退维谷。
“我……”他咬了咬後槽牙,轻轻呼出一口气,笑道,“对了,三哥去了何处?我看这何校尉嘴上说着不碍事,心里还是指望着他来主持大局。”
姜鹤羽面色如常:“前些时日在府城里挖出几个金川的桩子,骨头硬得很,典狱房那边审不出来,将他请过去了。”
“审讯?”赵恒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然怎会听到如此匪夷所思的话,“请三哥去审讯?这怎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