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鹤羽轻叹一声,顺了他的意,不再细究。
她托着他的脸,凑近看他,“晒黑了。”
“别嫌弃……等过了冬日,就白了。”
“我让花匠往东院移栽了一棵玉兰,待来年开春,你就同那玉兰花比一比,让我瞧瞧,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好啊。”他耳朵也逐渐听不清,压不住疼地轻哼一声,“……阿羽,你为何……”
“先睡罢。”姜鹤羽终是忍不住压上他的唇,“我就在这儿,不走。”
江离昏昏沉沉去蹭唇间的指节,吊在眼皮上的那根无形丝线倏地崩断,他在一瞬间陷入黑暗。
榻上之人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姜鹤羽轻轻掀开搭在他背上的衣袍。
伤口被简单处理过,缠得七扭八歪的纱布边缘洇出鲜血。
她一层层将纱布揭开,即使已经尽量放轻动作,还是难免撕扯到粘连的皮肉。
江离背上的肌肉本能地痉挛。他眉心皱得极深,却连半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姜鹤羽垂下眼,手上不停。
纱布被完全揭下,泛白的刀口暴露于寒气中,自右肩斜贯至腰际,深可见骨。伤口边缘带着灼烧後收缩的痕迹,内里深红的皮肉翻卷,细微处还沾着泥沙。
她坐在床边,沉默良久,打开药箱,替他重新清创。
蒋峰毅刚踏进营帐,俯身治伤的姜鹤羽立刻回头,食指抵在唇上。
他会意,端着热水轻手轻脚走过去,“睡了?”
姜鹤羽扯唇,用镊子将细布不轻不重地按在他伤口上:“失血过多,晕了。”
碗中热水映出床上人惨白的脸,蒋峰毅看到那狰狞的伤口,长叹一声,“当时场面太过混乱,我起初都以为他死了。後来敌军败退,我本打算把他的尸身刨出来背回去,没想到竟还有一口气,一时也顾不上别的,满脑子都是赶紧先止住血。
这会儿江离看不见,蒋峰毅也不再故作轻松。他抹了把眼角,缓缓道:“止血的手法是粗糙了点儿,都是以前军营里的土法子,也不知他这细皮嫩肉的,熬不熬得住……”
“无妨。我能治好他。”姜鹤羽听出他语中歉意,轻声道,“活着就好。”
後半句声音极低,隐于夜色中,竟不知是在同谁说。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江离的伤势很重,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清醒的时间极短。
这期间,不少营中的兄弟拎着慰问品前来探望,甚至连吕都尉都亲自来过一次,却都没能跟他好好说上几句话。
姜鹤羽怕他落下病根,将每日吃什麽饭用什麽药,何时用,用多少,都一板一眼地算得仔细。
倒是江离,只会仗着身上有伤,醒来就可怜巴巴地向她索吻,每回都吻得喘不过气来才肯罢休,气得姜鹤羽骂他“埋进土里才会老实”。
江离轻笑一声,趴在软枕上,唇色嫣红,声音沙沙的,“心情愉悦,才会好得更快。”
“诡辩。”姜鹤羽斜他一眼,背上药箱,“好生歇着,有需要就叫门口守卫。我还有事,忙完了再回来陪你。”
战事还未结束,横犁山大捷後,大军原地休整了两日,又要开往下一处失地。
江离知她要去哪里,他指尖动了动,终是道:“万事当心。就算是自己人,也不可大意。”
姜鹤羽以为他在说贺洪山偷袭蒋峰毅一事,点点头,“知道了。”
她走出营帐,带着候在不远处的一队人马,沿着大军行进的方向疾驰而去。
将士们在前头殊死拼杀,而医队要做的,就是不远不近地缀在後面“捡人”。
在这刀刀见血的修罗场上,士兵无论受了怎样的伤,但凡还能动弹的,都会挣扎着继续冲锋,直到彻底倒下。
因为倒下的那一刻,往往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战场上无人会停下厮杀来照料伤兵,敌军更不会施舍这样的机会。那些倒下的将士,大多在漫长的绝望中,或因伤重不治,或被铁蹄践踏而亡。
待到战事结束,若己方得胜,或许还能在清理战场时被好生收敛尸骨;若不幸战败,便只能曝尸荒野被野兽啃食,或是在烈焰中化作一把焦骨。极少数能在倒下後捡回性命的,都免不了被眼羡得了上苍垂怜。
而这段时日,受“上天”垂怜的伤兵却格外多起来。
二狗仰躺在泥泞中,只觉周遭静得骇人。
大部队已经往前推进很远,耳畔只馀自己粗重的喘息,压在他身上那两个敌我不明的人早已没了气息,他只能感觉到左腿断处仍在不停地往外流血。
要死了吧,他迷迷糊糊地想,要是临死前能再见阿娘一面就好了。
刺目的阳光突然直直射入眼中,他本能地闭上眼,却觉身上骤然一轻。
有人将他从尸堆里刨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