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楚墨珣开口了,如同在陈述一件公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庄小姐心意,楚某感念。”他抬眼低声,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然,楚某受陛下隆恩,担首辅重任,夙夜匪懈,唯恐有负圣托。儿女私情,于楚某而言,实乃负累,无心亦无力顾及。”
“至于小姐所言夙愿二字,”他语气稍顿,目光平静地扫过庄晓蝶瞬间煞白的脸,“不过是年少懵懂时的惊鸿一瞥,庄小姐身份贵重才貌双全,自当能有比楚某更尊荣的良缘。楚某实非小姐良配,亦不愿误小姐终身。前番婉拒太妃,心意已决,绝无更改可能。庄小姐还是请回吧。”
他的话语清晰冷静逻辑分明,如同他处理政事时的奏疏条分缕析,不留一丝暧昧或转圜的余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庄晓蝶心上,将她满腔的热血和勇气砸得粉碎。
“无心…亦无力顾及…”庄晓蝶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的不甘。
“先生才虚长我几岁,正是好儿郎,为何会无心?”
刚才还调理分明的首辅大人默然不语,庄晓蝶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声音细若蚊呐,“楚先生若无心,只一心单纯为国事,我……我也可以……为何不考虑考虑我?我爱慕先生之情可鉴日月。”
夕阳的金光落在楚墨珣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不出丝毫情绪。他眼中只有一片深沉的冷静与疏离。
“庄小姐请回吧。”
庄晓蝶不死心,上前一步拦住楚墨珣,她轻咬下嘴唇看向楚墨珣那张日日思念的脸,心中那紧绷的弦忽地断了,“先生,我……家父是兵部侍郎,若是……若是你我二人能携手,父亲将心甘情愿为首辅马首是瞻。”
庄晓蝶贵为名门闺秀,她的父亲更是一身清白,从不参与朝廷党争,更不会结党营私,家中兄弟姐妹皆得父亲教诲,可她竟然为了能得楚墨珣这般说,但她不悔。
这个人是楚墨珣,他值得。
楚墨珣眼里闪过诧异,声音却比刚才冷了几分,“小姐慎言。庄侍郎清白了一生,楚某相信庄侍郎也不愿自己的清白被自家嫡女毁于一旦。”
她将自己高傲的自尊踩在脚底下,可楚墨珣却不看一眼。
“楚先生这般决绝,可是心中有了心爱之人?”
楚墨珣一直平静如常的眸中在此刻有了一丝亮光,随即又被掩了下去,“楚某还有事。”
他从容地转身,登上了等候的官轿。
“那人可是先生不该爱之人?”
楚墨珣眼角睨了庄晓蝶一眼,“与你无关。”
第56章
宋景旭入宫觐见是三日后的事了,那天正是除夕夜,也是头一回皇城中没有宋子雲的除夕夜。
除夕夜的皇宫,应该热闹非凡。
朱漆宫门高悬巨大的红绸宫灯,金粉描绘的瑞兽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仿佛下一刻便要腾云驾雾。
长长的宫道两旁,琉璃灯依次点亮,蜿蜒如一条流淌着暖金色光焰的河流,将冬夜的寒气驱散殆尽。飞檐翘角下悬挂的冰凌,也被这无处不在的光晕染上了暖色,滴落的水珠都像是融化的碎金连成一排,煞是好看。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而诱人的香气,御膳房蒸腾而出的年糕甜香、炖煮整夜的佛跳墙浓郁荤香还有文渊阁内一早上便换上新剪梅花的冷冽幽香,这一切的一切都彰显着大渊日益强盛的国力。
陌生又熟悉的香气让宫中每个人都有好心情。宫娥们穿着簇新的桃红、柳绿宫装,发髻间簪着应景的绒花或精巧的珠翠,捧着食盒酒盏,脚步轻快如穿花蝴蝶,裙裾带起的微风里都卷着欢声笑语。
今夜文武百官一起守岁。
太极殿内更是富丽堂皇到了极致。蟠龙金柱缠绕着飘着金粉的绸带,巨大的紫檀桌案上,错落有致地堆叠着金鳞鲤鱼、九层宝塔糕、以及各色干鲜果品、蜜饯攒盒。
琉璃盏、玛瑙盘、白玉杯中盛满琼浆玉液,在无数烛台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晃得人眼花缭乱。宗室亲贵、朝廷重臣按品级落座,身着华服,面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互相拱手道贺,说着“国泰民安”、“陛下万福”的吉祥话。
所有人都面带笑容,仿佛三日前跪在太极殿前无声抗议的人不是他们。
太监尖锐的声音时不时在殿内响起,好像陛下也忘了三日前发生的事。
“……陛下赐……葡萄酒。”
“陛下赐西域进贡葡萄二十株……”
众大人纷纷起身跪拜谢恩。
只是这场宴会,宋良卿没有参加,宋子雲也没有参加。
文渊阁内,暮色如同沉重的铅灰色帷幔,沉沉地压下来,将宋良卿笼罩其中。窗棂透进的最后一丝天光,吝啬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却吝于照亮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宋良卿年轻俊朗的脸庞上覆盖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在他眼前投下晃动的阴影,也巧妙地遮掩了他眼中空洞的冰冷。
霓裳死后,他已从那些靡靡的香料中醒来,可心中始终压着一块大石郁结难舒,倒也不是对打死这样一个舞姬难过,不过一个舞姬而已,打死便打死了。
只是他心中深刻的意识到他前面还有一座大山。
原来这座大山是楚墨珣,可这几月以来这位首辅大人深居简出,陆陆续续将朝中大事都交由内阁,他也逐渐亲政,更多的时候楚墨珣都是以一位老师的身份与他商量。
可宋子雲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打死他的舞姬,平日里那些狂吠如犬的官员却一言不发,由着宋子雲发落。这才是他真正感到害怕的地方。
他独自坐在文渊阁内,面前放着一壶已凉的酒,幽幽地望向窗牖,仿佛与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太极殿内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无法抵达他心底分毫。
那些宫人们口中万福、安康的贺词,落在他耳中,更像是对他失去霓裳的嘲讽,对他被长公主无形压制权力的无声奚落。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九龙扶手,指尖感受到的只有金属的寒意。案上精致的珍馐美馔引不起他丝毫食欲。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丝属于霓裳若有似无的甜香。如今这香气混在满殿的沉水香和食物香气里,如同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记忆里那些缠绵温存的画面。
他端起面前的玉杯,冰冷的酒液滑入喉中,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只有一片苦涩蔓延。
宋景旭就在此刻来见宋良卿,他卸下蟒袍玉带,只着一身素白中衣,背负荆条,赤足踏入文渊阁。
“臣有罪,”宋景旭跪在台阶上,一步一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霓裳祸乱宫闱,实乃臣识人不清,臣时至今日想来还是心痛万分,还望陛下赐臣死罪。"
清竹眼看秦王如此态度,连忙上前搀扶,“秦王,你这是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