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岚这么讲,手中吹风机的声音弱了一个度。
少女睁开眼睛看向镜中的人“你说得对。在基辅,我救过他一次,还使用了那个鲜为人知的咒术。所以今天,阿列克谢能一下子认出来我。”
“蕾娜塔跟我说,他还在追求你?”
“嗯,不过不可能。”
楚岚立即能够想象出阿列克谢现刺杀自己父亲的刺客其实是斯维塔兰娜之时,内心的难以置信和几近崩溃的愤怒。
“你需要为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我不想如此。”
“即便如此。”楚岚关上了吹风机,用手把少女那已除去湿气的银丝捋顺。
斯维塔兰娜把头低下,楚岚不能再从镜面中看到她的表情。
“我没有理由。我本已满手血腥,如今却还成了个叛徒。”
“一切事情都有缘由。”
她抬起手,十指插进了头中,丛蓬松,心绪不宁。
“我只是没有办法……”
“无能为力?还是不得已?”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不得已。我是那么的恨,你知道吗?又是那么爱它,这片土地。”
“……你父亲是被……”
“内务部。他没有牺牲在秘密战争,没有牺牲在车臣和南斯拉夫,但死在了内务部的迫害下,甚至无人知晓。”
“因为他想做的事情吗?”
“因为他的质疑与反对。没有牵连我们,也只因为两大家族世代的贡献使他们也感到压力。”
放轻呼吸的沉默中,楚岚听到斯维塔兰娜轻轻的哭泣声。少女的身子在抽动。
“你依然做了最正确的事情。刺杀主战派的亲王,公私齐报。”
“我有时候想,我宁愿他们再迎来一场战争。可是我也知道,伤口并不在他们身上。我无法坐视一切如他们的愿望。我多么纠结,你知道吗?”
“我能够明白。”
“这是个治标不治本的蠢计划,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又能够做什么?我连我妹妹的病都没法帮她治好!”
斯维塔兰娜大叫了一句,然后放声哭泣,梳妆镜前的小木凳快要翻倒。
有些不成关系的问题每一件都难有答案,却长久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楚岚看着斯维塔兰娜蜷缩起的背部和涨红的耳朵,把她扶起丢上了床。
斯维塔兰娜挣脱他的手,打了个滚躲进了被窝,洁白的被子里隆起一团。
完全躲在被子底下的少女哭得更大声了。
从被子隆起的形状可以看出来,她甚至是一直跪趴在床上。
楚岚知道自己没法帮她。大多数时候,面对一种真正永恒的困境,一个人也没法帮助到其他人。
一个畏惧死亡的人,你该如何劝说他勇敢地面对日渐的容颜衰老和对未知黑暗的恐惧呢?
一个为和平奋斗的战士,你该如何劝说为各种灾难哭泣的他放弃这不可能的任务呢?
一个渴望正义的人,一个思慕未来的人,一个虔诚的人,一个放纵的人。
你对他们的恨、失望、叹息、歇斯底里与大声哭泣都无能为力。因为他们的坚持总是令人厌恶的愚蠢,对不对?
可越是这样的人,他们却越比世界上任何强大和幸福的人更拥有这个悲惨的现实之中最伟大的爱、希望、歌唱、翩然起舞与真挚笑容。
你会愿意看到这一切。
你会多么愿意看到。
你应该去追求它。
楚岚静静地站在那张床边,银色的星月之光透过小窗,如水般倾泻进屋内。光向他身上洒下,连同他失去的肢体和伤口也被抚摸。
他听着女孩的哭声,等到她猛烈的、快要背过气的咳嗽声盖过怨怼。
斯维塔兰娜哽咽着掀开被子,露出一对通红的眼眶,仰头盯着楚岚看。
“我可以借你个肩膀。”
楚岚在她的床边坐下。
斯维塔兰娜立马从床上爬起来,抱着他的胳膊,埋头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不过只能借你一边的,另一边会痛。”
抽泣着的女孩用拳头砸他的胸膛。
楚岚当然不会反抗,他凝视起她在他身边的狼狈,最后又扭开脸。
她手上的力道一下下变弱,最后变成一只抓蹭着他皮肤的柔软小手。
少女眼眶里滴落的滚烫泪水流淌过他的肩膀,有赤诚的灼烧感。她脸上有几道血痂在他的身上蹭破了,幸而没有鲜血再流出。
斯维塔兰娜的泪水不知何时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喉咙和灼痛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