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慎曾坐在明州府署内,听着外面宣天的炮火,幻想将来有一日自己能将那位威名赫赫的十八王一箭射于马下,可来到今天,他却放弃了杀死怒清的机会,让这个本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跖部男人活到了现在。
这是仁慈吗?
不,林慎清晰地明白,这不是仁慈。
和上次截然不同了,这回,林慎拿针的手竟有些发抖,他盯着怒清後背的伤,心跳一阵快过一阵。
“你身上怎的有些发烫?”怒清忽然侧过身,要用手去试林慎额头的温度。
方才这人从外面回来时,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只是当时林慎的脸色还好,眼下两颊却晕着绯红,看起来像是病了,叫人忍不住担心起来。
但林慎不等怒清的手碰到自己额头,就先“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他连忙告罪道:“奴才有错,刚刚差点扎着王爷。”
怒清的手就这麽不尴不尬地悬停在了半空,他顿了半晌,终于收回了自己注视着林慎的目光:“部堂起来说话。”
林慎後撤了一步,默默立在了离怒清还有一段距离的桌後。
“如今天气转凉,河水刺骨,林部堂的伤还没好,得赶紧去暖暖身子。”怒清说完,又生硬地补充了一句,“毕竟,本王回京的行程耽搁不得,你我不能因此误了事。”
林慎确实片刻都不愿在此停留了,因而一得到怒清的首肯,他连告退都忘了,起身转头就走。
可当来到门边时,怒清却又叫住了他。
“林部堂,”十八王平静地说,“今日你救了本王一命,本王铭记在心。”
林慎呼吸一颤,他低下头,飞快地阖上了门。
天已经快要亮了,伴随着鸡鸣,蕲城驿中隐隐传来了杂沓的人声。
林慎拉着帘子躲在屋中,手忙脚乱地用昨夜烧好的热水擦洗完身子,这才终于压下和怒清在一起时不断翻涌悸动的心绪。
他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颊,方觉确实有些头昏脑涨。
可头昏脑涨之中,林慎又难以抑制地去想,倘若怒清的那只手真的试到了自己的温度,此时的他会不会更加滚烫?
啪嗒!衣架上的宫縧掉在了地上,瞬间打断了林慎越飘越远的思绪。
曾经宁死不屈的林部堂忽然就此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想,倘若怒清真的有情,那这岂不是能成为自己手中的一把刀?
念头还未落地生根,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叮咣作响,林慎心下一紧,就要起身出门去看。
但正在这时,房梁上“吱呀”一动,似是什麽活物从屋顶掠过。
林慎脚步一滞,停在了门边。
“什麽人?”他压低声音道。
房梁上又是两声“吱呀”,方才窸窸窣窣的动静愈发清晰了起来,林慎手边没有防身的武器,他环顾四周半晌,随後不得已抄起了那方摆在洗手架上的铜镜。
“是我,林少司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了。
林慎一凝,呆立在了原地。
连日来两人夜间赶路,白天休息,休息时也相当谨慎,必得拿帘子和窗板将能透光的地方堵得严严实实。因此屋中倘若不点灯,便是漆黑一片,可尽管如此,视力不佳的林慎还是一眼认出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黑鸦,十多天前死在了他面前的黑鸦!
“林少司马。”和当初长得一模一样丶打扮也一模一样的“玄锋”一抱拳,半跪在了林慎的脚下,他沉声道,“小的见过少司马。”
林慎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是不敢相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会是吞药自杀的黑鸦。他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背过手,抵住了原本没关严的大门。
“小的有罪,那日吓到了少司马,害少司马白白为小的伤心一场。”黑鸦擡起头,用他那双发亮的眼睛望向了林慎。
林慎这时才算认清,出现在此地的确确实实就是黑鸦,他不仅没死,而且还追着自己一路来到了蕲城。
“怒清就在隔壁。”林慎不得不低声说。
黑鸦见林慎不再害怕,咧嘴一笑,起了身:“少司马别担心,小的有了上两次的经验,这回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少司马陷入危险之中了。”
说着话,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支蜡烛,在林慎面前轻轻一晃:“少司马,我等‘信天翁’联络同伴时会将这种能燃起蓝光的烛火置于窗边,方才为了引走怒清,我已令手下带着蜡烛一路跑出了三里地,那十八王就算是脚下生风,一时半刻也赶不回来。”
“可是……”
“海东青银古儿跟着他一起走了。”黑鸦仿佛料到了林慎的担忧,他一笑,回答,“少司马别怕,小的之前不是大意,而是为了试探试探那位传说中的十八王。如今他形单影只,就算是有海东青在头顶跟着,也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武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