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有情
一道惊呼让沉在梦中的人睁开了眼睛,林慎偏过头,看到了坐在自己床边的怒清。
“云峡。”怒清叫道。
这是梦还是现实?林慎有些分不清了,二十多天来,他时而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又时而觉得自己已经死掉。
身边的景象换了又换,陪着他的人来了又走,日子仿佛就此过了几十年,可不知为何,自己一睁眼,却还在原地站着。
林慎木然道:“我已经死了?”
“云峡,”怒清替他拉了拉身上的薄毯,“你还活着,这里是明州府署。”
林慎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麽挥剑自刎的,自然,他也有些记不清那把长剑是从哪来的,林慎只当是梦,梦中的自己可以站在怒清身前,肆无忌惮地死去,然後甩开他,奔向遥远的彼岸。
好在是林慎病久了手上没劲,那一剑只伤及皮肉,并未影响根本,怒清救治得及时,从阎王手里抢回了这条其实早已奄奄一息的命。
但救下了这次,下次怎麽办?他难道要时时刻刻地盯着林慎,以防自寻短见吗?
怒清忧心忡忡。
“我不知道你父母被杀害的事。”他低声说道。
林慎目光微动,头稍稍向外偏去。
“若非你当着我的面提起,我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怒清面色认真,“林慎,我当初不是有意利用与隐瞒你的,汉南与江南通信受阻,很多事情,我身为摄政王,也难以探知全貌。岭城被屠乃阿林吉特·扎松指使,他手下亲兵数千馀衆,参与之人不可胜数,至于下手的到底是谁……本王也不好说。”
林慎仍旧不说话,视线却停在了怒清的脸上。
“云峡,”怒清叫道,“我父母早亡,自小长在山野,因宝音图雅从中作梗,兄弟姐妹关系并不和睦,这麽多年来,我也只与福善有过些许亲缘,你若要我杀他……我实在做不到,但扎松手下并非全然不可查,若有机会,我必将找出杀你父母者是谁。云峡,我在你眼中,虽为关外鞑虏,可也不是茹毛饮血的绝情之人,倘若之前听说了你父母姊妹的事,我就万万不会向你许下那样的诺言。”
林慎不答,怒清也不知他到底相不相信这些话,因此只好接着往下说道:“你恨我,恨跖部,我无可指摘,不管来日如何,当下……我想恳求你,好好活着,活着才能为父母亲人报仇,不是吗?”
林慎的一双眼睛无神又空洞,他静静地看着怒清,问出了三个字:“为什麽?”
什麽为什麽?这话没头没尾,旁人听了必然不知所云,但怒清却瞬间明白了。
他那绑着代肢的断臂一下子疼了起来,引得呼吸都在轻轻地颤抖,为什麽……林云峡,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为什麽吗?
林慎却兀自扯动了一下嘴角,他问道:“怒清,你难不成真的对我动心了?”
这话仿佛一阵席卷天地的风,瞬间刮进了小小的暖阁内,风呼啸而来,又呼啸而走,并裹挟着怒清那本就混沌的思绪,一眨眼,消失在了无边的远方。
动心,什麽是动心?
怒清定定地看着林慎,他突然觉得自己从未通晓过中原人的语言。
尽管读了那样多的圣贤书,但所有有关情爱的文字好像从未出现于怒清所掌握的词汇中,他不想林慎死掉,不想林慎离开,更不想林慎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他质问林慎是否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因林慎重逢後只顾陆定飞的安危而生气,他的七情六欲丶喜怒哀乐甚至都因此而起伏。
所以,若说动心,他确实动了真心,可林慎呢?林慎难道就从未有过一点……一点真心吗?
怒清的呼吸都跟着变得急促了起来,他也开始一起发问,为什麽?
“王爷,”林慎没有期待怒清的回答,他闭了闭眼睛,说,“我想出城,去给我的父母和阿妹烧点纸,可以吗?”
怒清绷直的脊背轻轻一晃,从方才的游离与茫然中抽出了身,他回答:“好,我陪你。”
今年的天格外冷,二月初的明州不见和煦,四方大地都好似坠进了冰窖,永河与孟水至今没有完全融化,浮冰仍漂浮在岸边,将本该稍稍露头的青草嫩芽压入了地底。
摄政王独身一人带着林慎,驾着一辆晃晃悠悠的马车,在傍晚时分,离开了城郭。
郊外,河滩边,水草凝霜。
林慎倚在马车下,静静地看着怒清升起火堆,然後将一叠金灿灿的黄纸塞到了自己手中。
“我不会叠你们中原人祭祀用的元宝。”他说道。
林慎靠在马车壁上,眼中映着已徐徐燃起的火苗,他低声回答:“我也不会。”
早年与父母妹妹相依为命,家中祖坟早已不知迁到了何处,逢年过节能有一口像样的吃食已算难得,更枉提为祖辈上贡扫墓了。
而如今曾经贫寒的小家只剩下了林慎一人,他就算是烧再多的纸,上再丰富的贡品,又有什麽用呢?
逝者已往,这一切不过是生者聊以慰藉的寄托。
“若是阿妹肯原谅我,我就能毫无顾忌地随她而去。”林慎死气沉沉道。
怒清注视着窜动的火苗,没有说话。
林慎继续道:“可阿妹至死都恨我,也对,她应当恨我的。毕竟我身为人臣,却不尽忠,身为人子,却不尽孝,不忠不孝,枉悖人伦。”
怒清望向了他。
“王爷,”林慎叫道,“七七四十九天後,你能将陆将军的遗骸送回威山吗?那是他的故乡,也是我如今能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怒清深吸了一口气,不禁攥紧了自己藏在袖笼中的左手。
“最後一件事……”他的脸上隐有不悦,“林云峡,你让我做完这最後一件事,是打算继续求死吗?”
林慎注视着怒清,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王爷不愿放我去死,是真的对我动心了吗?”
怒清眼光一颤,不说话了。
“我会死,我很快就会死,王爷您拦不住的。”林慎将手中黄纸抛进了火堆,“生死有命,我的命就合该留在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