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平淡,仿佛外面天翻地覆的厮杀,不过是茶寮酒肆里一段无关紧要的闲谈。
指尖轻轻拂过膝头,看着座下低声啜泣的妇孺儿孙,波澜不惊的面容下,是滔天的不甘。
出身微末,十年寒窗。
同试者轻裘策肥马,某独敝衣蹑草履,然文章星斗,未甘折腰。
此後平步青云,尚公主,为太傅。
处心积虑筹谋了一辈子,竟栽在个毛头小子手中。
更不用说,他没预料到,那个从未看在眼里的丶看起来愚孝古板的旁支孙女高月窈,会在嫁入林氏後,有胆子暗中策反其夫,做了叛徒。
林氏和周军里应外合,关键时刻开西门引兵入城。
何其可笑。
简直是耻辱!
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扫过他们身後面色惨白,瑟缩流涕的几个孙儿,高逊心头弥漫出一阵怆然绝望。
他聪明一世,怎麽生的都是蠢笨如猪废物?这是老天对他杀妻逼死女儿的报应?
高逊站起身,缓步走到剑架前,“唰”一声拔剑出鞘。
他朝二儿子招了招手,淡淡逸出几个字:“彦平,过来。”
高彦平意识到亲爹要做什麽,抖若筛糠,涕泗横流,瑟缩到妻子身後,不敢过去。
高逊看了亲卫一眼。
两个亲卫便走过去,硬生生把高彦平架到高逊跟前。
高逊叹了口气:“彦平,做错了事,就要受罚。”
“我们高家数百口人,还有那城内外的将士们,皆因尔疏忽而亡。”
“你下去为他们赔罪罢……别恨爹。”
说罢,他擡剑捅过去,鲜血溅到苍老的面皮上,他擡手,连同一道眼泪一同抹去。
高彦平跪到在地上,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吐出一大口鲜血,双目通红,“你…你逼死妹妹,还杀我。”
“但愿…但愿下辈子…不要再做你的儿子……”
他脸色青白,眼中最後一点光,彻底熄灭了。
偌大的屋子噤若寒蝉。
一刻後,府衙残破,昔日奢华煊赫的高府,喊杀声丶兵刃撞击声丶垂死的惨叫声由远及近,迅速逼近正堂。
高逊的心腹将领们,有的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有的则像无头苍蝇般试图组织抵抗。
他的家眷们瑟缩在角落里,哭泣不止。
不多时,大门被劈开。
雪花裹着刺骨的寒风,和浓烈的血腥气涌入。
高逊坐在主位上,纹丝不动。
风雪呼啸,清冷雪光中,祝无执踏血泊而入,墨氅无尘,神色淡漠。
他睨着座上老者,似笑非笑:“外祖父,倏尔经年,心安否?”
*
高家败得很快。
王禀率轻骑出城,追亡逐北。沿运河丶驰道清剿逃窜残部,绝其死灰复燃之机。
祝无执着急寻温幸妤,并没有和高逊“叙旧”,而是直接命人以槛车囚广陵王及高氏百人,即日押解汴京,诏告天下其罪,听候发落。
他亲自审问了舅舅高彦和,花了些手段,撬开对方的嘴,得知温幸妤白日就跟沈为开暗中离开扬州。
祝无执浓睫微垂,慢条斯理擦拭指上血迹。
他很庆幸温幸妤没受伤出事。
但同时,他不免怀疑,沈为开将她带离城外,她是否自愿跟随,且准备趁机逃离他的身侧。甚至是……如另一封信上所言,准备伏杀他。
一想到那两封信,祝无执心底就控制不住的翻涌起一股戾气。
昨日晚上,汴京皇城司送来密信。
言顺藤摸瓜,于尚衣局捉到个形迹可疑的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