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票
船票的边缘磨出了细密的毛边,“珊瑚岛”三个字被七年的海风浸得发蓝,像被海水泡软的糖纸,裹着半透明的旧时光。姜黎指尖抚过票面印着的航船图案,指腹沾了点细碎的纸絮——那是七年前夏末的最後一天,父亲就是攥着这张票,转身走进了翻涌的海雾里,连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他说要去种珊瑚。”陈屿的声音从身後传来,带着海风的咸湿。他从旧皮箱的夹层里取出个磨砂玻璃罐,罐身蒙着层浅灰的尘,里面装着半罐浅粉色的珊瑚碎,在午後的光线下泛着珍珠似的柔光,“你父亲总说,珊瑚岛的海是暖的,哪怕是深秋,海底的温度也能把‘来不及’都泡成‘等得到’。”
姜黎把珊瑚碎倒在掌心,细碎的光斑透过玻璃罐落下来,把粉末染成了淡金。沙砾似的珊瑚碎从指缝漏下去,落在吧台上的猫罐头旁,惊得“小葵”擡了擡眼皮,又把脑袋埋回了前爪里。她忽然想起十五岁的夏末,父亲蹲在玄关给她系书包带,指尖蹭过她手腕上的红绳,说“黎黎这名字太柔,要是有人找‘林黎’,那就是在叫你”。那时的海风也是这样,裹着咸湿的潮气,吹得院角的三角梅落了满地,花瓣粘在父亲的衬衫下摆,像沾了一身没说出口的温柔。
“小葵”忽然跳上皮箱,肉垫扒拉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海军衫,露出了衫角缝着的布包。布包是用蓝白格子的手帕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是姜黎小时候学缝扣子时的手艺,後来父亲总把它揣在口袋里,说“我家黎黎的针线,比船上的缆绳还结实”。她拆开线,里面滚出枚铜制的钥匙,钥匙柄是弯月的形状,柄身刻着“灯塔”二字,铜绿顺着刻痕漫开,像爬了半墙的青苔。
“是海边旧灯塔的门钥匙。”陈屿的声音沉了沉,指尖划过吧台上的合影,照片里的少年姜黎举着半支融化的冰棍,冰棍水滴在父亲的肩膀上,洇出小小的湿痕,“你父亲失踪後,我去过一次灯塔,储物间的门锁得死死的,我猜……里面有他要给你的东西。”
傍晚的海风裹着落日的温度,把猫咖的帆布帘吹得晃了晃。姜黎攥着钥匙走在沙滩上,凉鞋踩过潮湿的沙粒,留下一串浅浅的印子。旧灯塔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清晰,白色的墙皮剥落成斑驳的碎片,像被时光啃过的糖块,只剩下半座倾斜的塔身,守着海边废弃的码头。
锈迹斑斑的铁门被钥匙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像老人的叹息。储物间的窗户蒙着层厚厚的灰,只有几缕光从窗缝挤进来,落在角落里的铁皮箱上。箱盖贴着张便签,是父亲的字迹,墨水被海风浸得发晕,却依旧能看清那行字:“黎黎,等你打开这箱,夏天就不会走啦。”
姜黎蹲下身,指尖触到箱盖的瞬间,忽然听见“哗啦”一声——是窗外的浪拍在礁石上,裹着咸湿的潮气涌进来,吹得便签纸轻轻晃。她掀开箱盖,里面铺着层珊瑚绒布,绒布上摆着个密封的玻璃缸,缸里注满了清澈的海水,一株粉橘色的珊瑚沉在缸底,触手随着水流轻轻晃,像夏末盛开的花,在昏暗的储物间里泛着温柔的光。
珊瑚旁边是本烫金封面的相册,封面上写着“黎黎的夏末”。姜黎翻开第一页,是她三岁时的照片,坐在父亲的肩头,手里举着只刚捞上来的小螃蟹,嘴角沾着冰淇淋的奶油。照片下面写着:“我的黎黎,是夏天送来的糖。”
第二页是她小学毕业的那天,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海边的礁石上,手里举着张满分的试卷。父亲在旁边写:“黎黎说要当航海家,那我就当她的灯塔。”
翻到中间,是十五岁的夏末,她扎着高马尾,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後座,背景是这座旧灯塔,灯塔的墙上画着她涂鸦的太阳,红得像刚剥开的橘子。照片下面的字迹晕开了大半,却能看清“珊瑚岛”三个字,後面跟着个小小的爱心。
最後一页,贴着张空白的船票,票根处写着:“下一趟,和黎黎一起。”
海风吹开储物间的窗,带着咸湿的潮气,裹着相册里的旧照片沙沙响。姜黎指尖碰了碰玻璃缸里的珊瑚,忽然看见缸底刻着行小字,是用指甲划出来的,深浅不一,却带着温度:“我的林黎,永远是夏末最暖的风。”
暮色漫过灯塔的窗,远处的渔船亮起了灯,像散在海里的星。姜黎把玻璃缸抱在怀里,珊瑚的触手轻轻碰着缸壁,像父亲的指尖蹭过她的手背。“小葵”不知什麽时候跟了进来,蹲在她脚边,用脑袋蹭着她的裤腿,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她忽然想起七年前的那个早晨,父亲站在玄关系领带,阳光落在他的衬衫上,像裹了层金箔。他转身递给她半盒牛奶,说“黎黎等我回来,带你去珊瑚岛看海”。那时的她正急着赶去学校,叼着面包含糊地应着,没看见父亲眼底的光,像快要沉落的落日。
现在她抱着这缸珊瑚,忽然明白父亲说的“夏末的秘密”是什麽——是他把没说出口的牵挂,种在了珊瑚的触手间;把没完成的约定,藏在了船票的空白处;把永远的夏天,封在了这盏不会熄灭的灯塔里。
海浪又拍了次礁石,声音裹着风传进来,像父亲温和的声音:“黎黎,夏天没走。”
姜黎把脸颊贴在微凉的玻璃缸上,珊瑚的粉橘色映在她的眼底,像夏末最暖的光。她轻轻摸着缸底的小字,忽然笑了,眼泪落在玻璃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又顺着缸壁滑进水里,和珊瑚的触手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