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认识“金蝉子”是在这之前,也不能怪他没有认出来。
原来蟠桃园时,第一次见的那人并不是金蝉子,而是玉蝉子,那满口胡言的小和尚,才是最先开始欺骗的人。
想通了这一点,孙悟空立即起身,就要离开。他不能再等了,他要立即去请佛祖的法旨,即刻下界到人间去。
“你要去哪里?”功德佛轻声问。
毕竟也有师徒恩情,如今又一起在大雷音寺共事,孙悟空停住,恭敬回应:“我还有事。”
他心里着急,也显露在了面上。
功德佛一眼便看了出来,这石猴得道成了佛,却从未悟过佛法,无论他说再多的经书也是无用。
功德佛唇畔含笑,眼底却似有万顷莲池无声开谢。
千般谋算,终成画地为牢。
当年决意与玉蝉子割裂因果时,只道是金蝉脱壳的妙棋。岂料最初包裹住他的琥珀竟摹了他的佛相,反化作天罗地网。他为助玉蝉子破障,不惜化身法海染指红尘,又在广寒清辉中枯守数百年。如今回到大雷音寺,却还是挣脱不开身上的枷锁。
他必须亲手斩断这羁绊,不然无论是他还是玉蝉子,都不能再自由。
“贫僧也有事。”
孙悟空正要驾云离去,却听得功德佛的声线陡然转沉。那声音不再似清风拂莲,倒像万卷经书同时合拢的闷响。
整个香积净土骤然掀起烟尘。分明是旭日初升的时刻,煌煌天光将每一粒尘埃都照得如同琉璃碎屑,可偏偏遮蔽了所有景致。孙悟空火眼金睛灼灼生光,竟也只能看清五指之内的景象。
“功德佛这是何意?”他握紧金箍棒,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从未想过,他会与功德佛立场不同。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对功德佛下得去手,毕竟功德佛是他曾经的师父玄奘法师,他怎麽会……
烟尘深处,功德佛的叹息似近又远:“悟空,为师有话对你说。”
无数经文自尘埃中浮现,化作金色锁链。孙悟空猛然发现,自己每动一分,那些文字便缠紧一寸,倒是比当初的金箍还要强力。
孙悟空沉下来脸来,问:“当初是你说不需再以师徒相称,如今又是什麽意思?既然我已经知道你不是他,不追究你们联手欺骗我的事情,你又拦着我做什麽?”
若是被压五指山前,他早就抡起金箍棒将这香积净土搅个天翻地覆了。可在大雷音寺千年修行,终究磨平了几分棱角。他懂得这些弯弯绕绕的因果如同蛛网,越是挣扎越被缠得紧。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佛袍下的肌肉微微绷紧。
“你说吧,你想说什麽?”
“你可知菩提祖师为何给你起名‘悟空’?”
孙悟空按捺住火气,答:“祖师依据门下‘广丶大丶智丶慧丶真丶如丶性丶海丶颖丶悟丶圆丶觉’排行取名,我正好排到‘悟’字辈,他便为我取了这个法名。”
“你以为是正好,却不想这是你的宿命。”功德佛的声音自烟尘中传来,“证悟诸法空相,这是你修行的终极目标。一开始,你一石猴寻访长生,在祖师门下修了道。你得了长生,又追名逐利,自封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五行山下五百年枯守,你却仍如顽石。”
孙悟空静静听着,心里却翻江倒海。
“你的‘我执’太深,所以才会有後来紧箍咒的束缚丶八十一难的历练,本质上都是在不断破除‘我相丶人相丶衆生相丶寿者相’,都是为了让你舍弃‘我执’,最终‘悟空’。可惜的是,即使成佛,有了‘斗战胜佛’的名,你却还是没能真正战胜了内心的烦恼与执着,没有证得‘空’的境界,完成不了从名字到本质的终极统一。”
“所以呢?”孙悟空问,他还是不知道功德佛究竟是要做什麽,为什麽对他说这些。
他根本不在乎,在乎功德,在乎圆满,在乎真佛的都是金蝉子和玉蝉子。当初他是为了功德佛才下界去寻,陷入迷局之中,如今他得知真相,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他更不在乎这些佛不佛丶空不空的鬼东西,他只知道此刻自己最想做的是什麽。
他想做,他便要去做。
“所以让我来帮你一把吧,悟空。”
功德佛的声音随着烟尘散去,孙悟空怔在原地,他发现自己竟已站在了沽安寺的古旧庭院中。
石阶上熟悉的青苔,殿檐下那只白猫慵懒的睡姿,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他曾在这里,披着老方丈的袈裟,用梵天的身份,度过了宜年成长中最关键的年岁。
檐角风铃轻响,将他拉回那个总在拂晓时分起身的过去。他记得自己如何笨拙地模仿着老方丈的笔迹,在宜年的作业本上批注;如何在雷雨夜悄悄守在宜年的房门外,用微弱的法力驱散噩梦。
虽是欺骗,可他……
“你看清你自己在执着什麽了吗?”功德佛的声音又响起来。
孙悟空伸出手,发现眼前的沽安寺是幻境。当然,无论是沽安寺还是後面的太虚,既可以说是玉蝉子入彼岸法轮的轮回後重来未曾醒来,也可以说是他在灵犀玦的虚拟世界里从未离开。
这世间事,如果真的是一场梦,倒也不会有这些执着了。
他不回答。
眼前的云雾又起,景象倏然变迁。
蓬莱学府的林荫道。
他是师兄梵天,正站在梧桐树影里,望着那个刚下课的少年。宜年抱着课本从教室里跑出来,额角还带着午睡的压痕。
那些年,他就是这样默默跟在宜年身边。看他在图书馆对着佛经皱眉,看他在食堂偷偷把青椒挑到盘子边,看他在深夜的宿舍阳台晾洗得发白的僧衣。雨水打湿过他的肩头,春风拂乱过他的衣角,可他始终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道沉默的影子。
当年每个“偶然”的相遇里,都藏着多少精心计算的步数。就连那回宜年发烧,他“正好”路过医务室送去的退烧药,也是掐着药僧给的方子提前熬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