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打翻的砚台浸透宣纸,那是令人窒息的黑。他恐惧黑暗,可那一丝微弱的光明,与无尽黑夜又有何区别?在旁人眼中,他终究是个“睁眼瞎”。
“所以,你在保护我?”
“准确地说,是想保护这个家。”覃乔回答得干脆。
她已感觉到陈嘉树正处在崩溃的边缘,如同炭盆里明灭的火星,最忌火上浇油。此刻她绝不能刺激他,只能客观而平静地陈述事实。
“我昨晚去江市见她,给了她一张存有二十万的银行卡。以後每年会打十万,这是偿还她对我的养育之恩。但嘉树,你不欠她的。”
温热的吐息自上而下,轻洒在陈嘉树仰起的脸上,狭着淡淡的香气。
在这座恩情的天平上,覃乔更多的倾向他。陈嘉树不知是不是该高兴?
只是,恩情……父母的养育之恩是恩,那他给予她的,又算哪一种恩?
“为了我……断绝母女关系?”
陈嘉树扯了扯嘴角,却连一个笑都挤不出:“……我不常谈‘如果’,但现在很想知道——如果当年你收到了我的信,你会怎麽做?”
那封信,字里行间满是自省後的悔恨丶沉重的亏欠,以及小心翼翼丶不敢奢求的希冀。信寄出时,是他们离婚後的第七天。
那时她还没动身去国外。
“我会放弃出国,在外面等你出来。”覃乔的语气依然平静。
在浓重的黑暗里,她看不清他具体的五官,唯有那道凌厉的轮廓和偶尔掠过微光的眼眸,成为她视野中唯一的坐标。失去视觉的参照,仅凭声音判断,覃乔拿不准陈嘉树此刻的情绪。
而这份“信息缺失”让她心头涌上一阵无措与慌乱,心跳突然又急又快。
紧跟着一个想法跳到心头:她此刻所体会的短暂恐慌,正是陈嘉树在过去四百多个日夜里,每分每秒都在面对的日常。视力障碍让他不得不依靠其他感官艰难应对一切。
而现在连他曾信任的人,都在利用他这个弱势,作伤害他的刃……
让他还能怎麽相信他们,相信她?
此念头一冒出,屋内的空气仿佛骤然降至冰点,寒意再次爬上脊梁。
覃乔双手紧握,咬紧牙关,却见陈嘉树靠回椅背,转正脖颈,目光定定落向前方。
他的声音重新响起:“……阿姨藏起我寄给你的信,并没有错。如果你等我,你的事业就毁了……”
清冷丶理性丶平静,陈述着他单方面认定的事实。
覃乔稳住声音,坚定地告诉他:“嘉树,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事都重要。”
陈嘉树摇头:“现在我们都拥有了很多,可那时候……乔乔,你会後悔的。我知道你有多爱你的事业……”
她的工作性质,放弃大好机会,还有一个服刑的前夫,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她的事业将因他毁于一旦。
覃乔加重语气:“你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会後悔?”
陈嘉树身形一怔,继而维持着坐如钟的姿态,这次选择了沉默。
他曾以为,只要她在身边就足够了。可真是这样吗?
耳中所闻的温情,他不希望是表演;
双手触碰的温暖,他更不接受那是怜悯……
覃乔曾说他是“得寸进尺”,的确如此。
垂眸间,一滴泪砸落,覃乔快速说道:“陈嘉树……我说等你,你说我事业毁了会後悔;我若说不等,你是不是又会觉得我不够爱你?”
陈嘉树缓转过头,深幽的眼中漾着点点亮光,覃乔眼睛一痛,那是他的眼泪。
心脏像被狠狠掐住,她承受不住地佝偻下腰,用手臂强撑着桌面:“你们……总是用‘为我好’来控制我。我妈妈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她笑了,笑得无比讽刺。
陈嘉树站起身。
漆黑的世界里,是她无力的愤慨,是对他再次不信任的失望。那些话语仿佛一记记重锤,砸在他的胸膛上。
刺骨钻心的疼痛蔓延至全身每一个角落。他擡起右手,身体的每个感官都知道她近在咫尺,却不知下一步该做什麽。
“真是可笑……‘为我好’就像个诅咒,而你承接了我妈的思想……我慢慢被你们驯化,忘记了自己不爱喝牛奶,忘记了我曾经的梦想只是每天开开心心。可每次我考得好,我妈就开心……我忘记了陈嘉树从来都没有变!”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声,字字如锥,扎进他的心底。
覃乔从不轻易展示脆弱,此时此刻,她是痛极了。
陈嘉树再次尝试擡起如巨石压住的手臂,可脑海里闪现杨淑华那句“你不配”,又触电般撤回,颓然垂落身侧。
“你不配”不是杨淑华的原话,可她所有的言行无一不在传递这个意思。在她眼中,他甚至连做人的资格都不配。
疼痛再次发作,仿佛无数钢针刺入头骨。陈嘉树用力闭上双眼,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借此稳住这副身体。
黑暗让两人都看不见彼此,万籁俱寂,只馀两人忽起忽落的呼吸声。
覃乔全没有察觉陈嘉树的异样,或许她也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她咽下喉间无尽的苦涩:
“十五年前你左眼失明时推开我,我告诉自己你受了打击,我可以慢慢等;九年前你即将破産,为我留了最後一笔钱然後提分手,我告诉我自己你是爱我的;你去坐牢又是这样……你是为我的前途考虑,怕拖累我……我竟一次次内化了你们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