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意思?”景徽帝敏锐地察觉不对,哆嗦着问她,“他把你怎麽了?他对朕恨之入骨,是因为朕把你从他身边抢走,可朕已经死了,他难道……他难道对你不好吗?”
楼雪萤讥诮地翘了一下嘴角,道:“你不是很想知道,你临死前,我为什麽没来吗?”
景徽帝嘴唇紧抿,牢牢地注视着她。
“其实我来了。”楼雪萤道,“只是被人拦在了长庆宫外。”
景徽帝眼中倏地亮起光彩,欣喜若狂道:“所以你对朕也并非全然无情,是不是?”
她轻轻笑了一声:“皇後的人不让我进去,可我想,这最後一面怎能不见,于是我去求了太子——他倒是没有拦我,可你猜他跟我说什麽?”
景徽帝张了张口,忽然不敢问下去。
楼雪萤缓慢道:“他说,让我陪他一夜,便让我去见你。”
景徽帝的呼吸陡然急促,他双拳紧攥,眼中燃起滔天怒火:“——这个孽畜!孽畜!!!”
楼雪萤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没有同意,他也没有强求,所以我从长庆宫离开,回到了自己宫里。如此说来,皇後也没有说错,的确最後是我不愿来的。”
“簌君,簌君!”景徽帝一把将她抱进怀里,颤声道,“都是朕的错,是朕埋下的祸根,才让你遭受如此羞辱。也是朕一时心软,才没有看穿梁霁的狼子野心,竟叫他如此待你!”
“我还没说完呢。”她扯了一下嘴角,“我对你,问心无愧。你死了,我随你殉葬,试问阖宫上下,还有谁能做到我这样?你说我宁愿去死都不愿嫁你,那你为何不说我为了替你守贞,宁愿赴死?”
景徽帝蓦地僵住。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死後,她竟会为他殉葬。
“你丶你殉葬了?可是朕从未丶从未想过让你殉葬……”他语无伦次道,“你还那麽年轻,朕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那我现在好好活着了,你又为什麽要插手?”楼雪萤道,“你要麽把李磐调回来,要麽让我和他一起去西北,你发誓从今往後再也不干涉我的生活,我便信你。”
“朕……”景徽帝声音滞涩,说不下去。
楼雪萤冷笑一声。
她对他的态度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挣扎着问她:“上辈子,你因朕屡屡受难,是朕亏欠你良多,朕一定全力弥补。只是……只是……你既不喜欢李磐,也已不喜梁霁,那为什麽……不能再给朕一次机会呢?”
“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欢李磐?”她道,“我就是喜欢他,我从上辈子听你说起他时我就仰慕他了,这样的英雄,哪个女子会不喜欢?这辈子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嫁给他,他相貌周正,性情爽直,整个侯府唯我是瞻,我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了李磐!”
景徽帝死死地将她抱在怀里,恳求她:“不要说这样的气话好不好?簌君,你是什麽样的人朕再清楚不过,李磐他或许是个好人,但他于你绝非良人!他不懂你的诗文,不懂你的琴声,不解风情,不通文墨,你跟他在一起,根本无法交心!而且他也并不喜欢你,他现在待你好,不过是贪恋你的美貌罢了!”
“那又怎麽样?”她靠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他不仅贪恋我的美貌,他还贪恋我的身体,他也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白天夜里都想着我……”
“簌君!”景徽帝崩溃地打断她,“你可以厌恶朕,但你不要为了跟朕赌气,就这样折辱自己!”
楼雪萤:“折辱?我与李磐,合过六礼拜过天地,是明媒正娶登记造册的夫妻,行夫妻之事,天经地义,你情我愿,何来折辱一说?还是说,你觉得我跟除你以外的男人在一起,就叫折辱了自己?!”
“朕……朕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楼雪萤猛地推开他,凄声笑道,“如果这也叫折辱,那我上辈子遭受的又算什麽?你难道你以为我是清清白白随了你殉葬,清清白白地重生在这里,等着和你团聚吗?不是!不是!!不是!!!”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又重新扑到他跟前,用力地攥住了他的衣襟,眼眶中满是血丝与泪光:“我倒是想清清白白地死了,可你儿子没给我这个机会!他将我救了下来,对外宣称我殉葬了,实则把我幽囚起来,日夜折磨,百般凌辱,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知道他是怎麽说我的吗?他说我薄情寡义,说我不知廉耻,说我水性杨花,说我放荡下贱……他都这麽恨我了,却还是不肯放过我……”
景徽帝震惊地看着她。
“你知道人能一口气吃十几种药吗?你知道肉眼都能看见人身上有几根骨头吗?你知道人会睡着睡着就起来吐血吗?你知道站也站不动,坐也坐不动,连躺着都觉得疼是什麽感觉吗?你知道每日浑浑噩噩,半梦半醒,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又是什麽感觉吗?”楼雪萤直视着他,声泪俱下,“凭什麽你死得那麽快,我却要一直过这样生不如死的生活……还好最後总算是死了!可我以为这一次终于能安稳度日,你却为什麽也来了!”
“——朕杀了他!”景徽帝从震惊中回神,面色惨白,青筋暴起,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暴怒凶光——连他发觉自己被谋害时,都没有如此愤怒过。
他终于知道了簌君为什麽对他避之不及,为什麽对他极尽怨恨。
是因他,也是因他的儿子。
而论及根源,还是因他。
这几日,他每天都在想,要如何支开李磐,如何见到簌君,又如何让她回心转意,回到他身边。
他也在想,如何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将太子和皇後直接除掉。可恨这一世他们并未犯错,在臣子中赞誉颇多,他一时之间无从下手,只能静等时机。
现在他知道了,簌君被他们父子伤害至深,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而一想到在他死後,簌君都经历了怎样非人的折磨,他便心如刀割,肝肠寸断,甚至不敢去细想,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在囚笼之中,生生地病逝。
他也不想再等什麽时机了,胸中沸火几乎烧穿了他的所有理智,他现在就要去亲手杀了那个孽畜!就算那个孽畜现在什麽都不知道又如何,他弑父夺权,欺辱太妃,便是死一万次,也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景徽帝踉跄着想去开门,身後却响起楼雪萤沙哑的声音:“你要杀他,随你。你是他的父皇,自然有权生杀予夺。但我一介女流,无官无职,只想家宅平安,从未敢肖想过太子的性命,也从未想过报复任何人。你要杀他,与我无关,你不是为我而杀,我也不承你什麽情。”
景徽帝转过身,怔怔地看着她。
她已经擦去了脸上所有泪痕,只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跪在他面前,颤着身子叩首道:“如今边境究竟太平与否,陛下心中一清二楚。臣妇别无他求,只求陛下……还臣妇一个清净,将武安侯重新传召回京,又或是,允臣妇与武安侯一同远赴西北,从此,臣妇与武安侯,定当恪尽职守,保卫边疆,遥祝陛下……岁岁常健,福寿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