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徽帝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有些冷锐,与平日的皇帝截然不同,郑公公心中一凛,不再多言,躬身退下了。
偌大的寝殿,只馀了景徽帝一个人,分外空旷。
他缓缓攥紧了身下衾被。
心口仍在发疼,可他却知道,这不是生病,而是他的身体在惩罚自己。
他方才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又或者,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梦,那些事情清清楚楚,历历在目,连感官都清晰如昨。
那就是他的记忆,上辈子的记忆。
也是在同样的寝殿里,他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身边跪满了拭泪不绝的嫔妃和子女。
皇後坐在他的身边,衣衫整洁精致,静静地垂眼看他。
他望着她,手指颤动,可是却擡不起来,他想说话,可是发出的,却只是垂暮的含糊气声。
皇後俯下身,轻声问他:“陛下是想问贵妃吗?”
他眼中迸出神采,点着头,连呜呃的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皇後平缓地道:“她不会来了。”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就能擡起手来,抓住了她的胳膊,愤怒地看着她。
皇後没有挣开,只继续道:“陛下,你看看这大殿之中,有多少人心系于你,他们是你的嫔妃,你的子女,你的侍从,时间最久的,已在你身边侍奉了三十年有馀。可你却没有一句话要留给他们吗?他们就在这里,你却视而不见,只想着贵妃。”
他喘着气,眼眶渐红。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陛下,你是不是觉得臣妾很恶毒,连这临终一面,都不肯让她来?”皇後微笑着,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可惜,是贵妃自己不想来的。”
如轰然重锤砸下,他脑中嗡鸣一片,头晕目眩。
他张着口,急促地喘息着,皇後却已经直起身子,将他扣在她臂上的手,轻而易举地拨了下去。
“父皇。”
一道人影从人群中穿过,来到了他的榻前。
太子握住了他的手,恳切道:“恕儿臣来迟,只因朝中事务繁忙,涉及天下万民,儿臣不敢耽搁,这才来晚,还望父皇谅解。不过,事务虽多,却也在平稳推行之中,并无错漏,父皇可以安心了。”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许久,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两个浑浊的字:“贵……妃……!”
太子含泪道:“璧月,上前来,父皇想看你一眼。”
太子妃沉默地上了前来。
太子:“父皇放心,儿臣与璧月,定不敢辜负父皇期待,定当早日开枝散叶,绵延大岳国祚。”
他终于再也没有力气与他们纠缠了。
他合上眼,意识逐渐混沌,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哭声突然变得响亮。
一屋子的男男女女,所有人都在哭,却唯独缺了一个声音。
直到最後一口气褪尽,他也没有等到想等的那个人。
他以为自己就这样含恨而终,不曾想到,再睁开眼时,他仍是在寝殿之中,只是周遭寂静,落针可闻。没有哭丧的男男女女,也没有皇後和太子,只有一脸惊喜的郑公公和如释重负的太医们。
两世记忆涌入脑海。
景徽帝怔怔地独坐在龙榻之上,一滴灼烫的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滚落,洇湿了身下的黄绢绫被。
心脏每跳动一次,他便疼痛一次,而这每一次疼痛,都是在反复深切地提醒着他——
现在不是景徽二十一年的深秋。
现在是景徽十六年,五月十三。
她嫁给李磐的第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