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问他怨不怨,扶苏没有回答。他说不出怨但也说不出不怨。
扶苏怨恨的是命运。
——让性格仁弱他托生于杀伐果决的英主膝下,让他享受过那人如春风化雨般的关爱、再置于冰天雪地中炙烤。让父子的政治理想在君臣的异化中背道而驰。
孰是孰非,无非命运的嘲弄与恶意。
“成王殿下,您怎么了?”守夜的内侍匆匆点着灯进来了。
扶苏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原打算将之挥退。
但那内侍见了他的模样后大吃了一惊:“殿下,可要小的请娘娘过来?”
扶苏皱眉:“大晚上的,娘娘已经睡了。”
他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孩,做噩梦了要爸爸妈妈陪的那种。
“可是,可是您做噩梦了啊?”
扶苏默然,一摸上脸颊,果然有零星几滴的水珠。诶?他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时候完全在沉思中,根本没有注意到。
扶苏瘪着嘴,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我是热的,你给我换一条被子就好了。”
丝毫不提梦里其实是冬天。
内侍一边给他擦掉脸上的泪痕,锦帕顺便扫过了额头与脖子:“您确定不用叫娘娘么?娘娘明日早上发觉您半夜哭了,却不告诉她,只会更心疼您的。”
扶苏默然片刻:“那你去吧。”
他不得不承认内侍说得对,白天的事情已经证明了曹皇后的超强侦探天赋,或许是单独作用于他身上的。总之,他身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这位母亲。
内侍离开了一会儿,曹皇后赶到了。
她来得很匆忙,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纱衣,眼神却很清醒,一点儿没有被打扰了睡梦的疲惫模样。她坐到扶苏的床头,立刻用手背探了探扶苏的额头和脖子:“幸好,幸好,没得热病。”
扶苏小声嘟囔:“我才没那么脆弱。”
甚至连噩梦都没做,只是梦到了一个二十多年没梦到的人,一时之间难免有点吃惊而已,怎么一个个都把他当玻璃看呢。
那个人……扶苏又开始出神了。
他突然开口问道:“阿娘,如果你突然得知我受伤了会怎么样?”
“呸呸呸,乱说什么呢,童言无忌。”
曹皇后轻拍他嘴的样子和他自己做起来如出一辙。扶苏忍不住扑哧一笑,也不知到底是谁从谁那里学来的。
曹皇后拍完之后,才胆敢设想起扶苏的假设:“若真得知你有哪里受伤了……那怎么样都要见你一面才行,不然,就不是你做噩梦,而是阿娘我做噩梦了。”
扶苏喃喃道:“这样么。”
梦里的那人看到他手中命令他自戕的圣旨毫不惊讶。听到胡亥的名字不觉惊异。甚至于,即使听说他去了后世,也根本没问起过秦朝未来的命运。
种种迹象表明,倘若那人不是他臆想的而是造访他梦里的真实的人……那么他已经知道后世发生了什么。
所以,才会了解自己自戕殉道的前因后果,借助某种力量进入自己的梦境后,试图阻止自戕的行为……然后发现其实介意自戕的人根本是他而不是自己么。
扶苏的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汩汩的清泉水流声从耳边传来,他的某一块仿佛苏生了过来。
“怎么回事,梦到谁见你受伤了么?”
“……”扶苏乍然回神,闻言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也太敏锐了点。
难道说,这就是做母亲的可怕直觉?
扶苏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扭头硬生生转移了话题。
“娘娘,我明天想去垂拱殿。”
他突然抓住了曹皇后的双手。
作为一个曾经的成年人,这样如稚童般的亲密行为对扶苏来说极为罕见,由此更显出他的愧疚与郑重:“我打算一大早就过去,资善堂那边拜托娘娘不想请假了。”
“我……我想与官家说一说关于太子的事情。我不愿当大宋的太子。”
扶苏整个背后都泛起了麻麻的感觉,耳边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扶苏知道,那是他破罐破摔发出的。
“终于说出来了啊。”曹皇后感叹道,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的样子。昨天的话果然是意有所指。
扶苏慢慢地低下了头。
“觉得很愧疚吗?”
扶苏点头。
“但是感觉也很轻松?”
扶苏想了想,再次点了头。
“那就去吧。”
曹皇后说:“阿娘不是说了么?就算你不是东宫,你阿娘也依旧是皇后。”
她捏了一把扶苏的脸蛋:“只要不是谋反之罪,就牵连不到你阿娘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