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击的余威尚在耳蜗深处嗡鸣,世界仿佛被罩在一个巨大的、不断震颤的铁钟里。林瀚章被老班长那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在一条被炮弹犁开的深垄沟底部,冰冷潮湿的泥土几乎糊住了他半张脸,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吸入了大量呛人的硝烟和土腥味。
“咳咳…咳…”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肺叶火辣辣地疼。
“妈的…炮击延伸了!狗日的想包咱们饺子!”老班长侧耳听着炮弹落点逐渐向侧后方移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猛地晃了晃头,甩掉钢盔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观察。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炮火间隙里,枪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加密集和逼近!显然,敌人在用迫击炮压制和驱赶的同时,步兵正在快迂回包抄!郑怀远命令撤退的那个土坡方向,也传来了激烈的交火声,断后的机枪嘶哑地吼叫着,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班长…”林瀚章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手上沾满了泥和某种粘稠的、暗色的液体——不是他的,是刚才爆炸时溅上的,或许是旁边不幸者的…他不敢细想。
“别嚎丧!死不了!”老班长低吼着打断他,眼神却迅扫过周围。这道垄沟成了暂时的庇护所,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三四个战士,以及一个蜷缩着、出痛苦呻吟的身影。
是那个在炮击前转移时被流弹击中的战士!他腹部中弹,鲜血正不断地从捂住伤口的手指缝里涌出来,将身下的冻土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他的脸色在微弱的天光下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而微弱,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水…给我点水…”他无意识地喃喃着,声音细若游丝。
“山药蛋!”老班长一眼瞥见那个瘦小的身影正趴在沟沿,紧张地用老套筒朝着远处盲目还击,子弹不知飞向何方。“别他娘的浪费子弹了!过来!搭把手!”
山药蛋连滚带爬地过来,看到伤员的惨状,脸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班…班长…这…这…”
“这什么这!是爷们就别怂!”老班长厉声喝道,手上动作却极快,扯下自己的急救包——那不过是几卷简陋的纱布和一点止血粉,“帮他按住!使劲!林教员,你也过来!咱们得把他弄到后面那排矮墙后面去,这儿太暴露了!”
老班长指的是大约十几米外的一处残破的农家院落的矮土墙,虽然也残破不堪,但比起这道浅沟,确实更利于隐蔽和防守,也可能是向土坡撤退路线上的一个中间点。
林瀚章强迫自己移开盯着那狰狞伤口的目光,胃里一阵翻搅。他和山药蛋一左一右,笨拙地抓住伤员的手臂和肩膀。伤员的身体很沉,而且每一次挪动都让他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鲜血更多地涌出。
“对不住…兄弟…忍一下…”林瀚章的声音干涩无比,心脏狂跳,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更因为手中这生命的重量和正在快流逝的温热感。
老班长没有帮忙抬人,他必须提供掩护。他半跪在沟沿,三八式步枪沉稳地寻找着目标。“砰!”一个短点射刚从远处一片灌木后冒出,他的枪就响了,那灌木后的火光应声而灭。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冷静地清除着对撤退路线有威胁的火力点。
“快!快走!”老班长头也不回地低吼。
林瀚章和山药蛋咬紧牙关,几乎是拖着伤员,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垄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坑洼不平的冻土地上前行。子弹“啾啾”地从身边掠过,打在冻土上迸起星星点点的冰屑。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死亡的气息紧紧缠绕着他们。
这十几米的距离,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伤员越来越沉的体重和逐渐微弱的呻吟,像巨石一样压在他们心头。
终于,矮土墙就在眼前了!
山药蛋年轻,求生欲和救战友的心切让他爆出力气,率先一步跨到墙根下,用力将伤员往墙后的安全地带拖拽。
林瀚章也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最后力——
就在这一刹那!
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林瀚章全身!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从矮墙另一侧尽头,一个被爆炸震塌了半边的牲口棚的阴影里,猛地窜出一个穿着国民党军冬季深色棉军装的身影!
那人显然也是被打散了,或者原本就埋伏在那里,被他们的动静惊动。他脸上混杂着惊慌和凶狠,距离近得林瀚章甚至能看清他帽檐下那双因为恐惧而睁得滚圆的眼睛,以及…他手中那支上了明晃晃刺刀的中正式步枪的枪口!
那枪口,并非指向林瀚章,而是精准地、致命地,瞄准了正背对着他,全身心拖拽伤员,毫无防备的山药蛋的后心!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林瀚章看到了那国民党士兵因紧张而抽搐的手指正压向扳机;
看到了山药蛋那尚且稚嫩的、沾满泥土汗水的侧脸,他还对近在咫尺的死亡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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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伤员那涣散无神的眼睛,似乎映出了这恐怖的一幕;
甚至看到了远处黑暗中明灭的枪火,听到了老班长声嘶力竭的、似乎从遥远水底传来的警告吼声(“小心侧面!”),但那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论、所有的理想、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犹豫…在生存与死亡的最原始抉择面前,被彻底绞碎、蒸!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甚至没有害怕!
有的只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最原始的本能——保护!保护那个叫他“林教员”的、像弟弟一样的孩子!保护那个和他一样怀着朴素理想投身革命的年轻生命!
“小心!!!”
一声嘶哑的、完全不似他自己声音的咆哮从林瀚章喉咙里炸裂而出!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动作——一直挂在他脖子上、被惯性甩到身后的三八式步枪,被他以一种自己都未曾想象过的、近乎粗暴的度甩到身前!
右手顺势拉动枪栓!冰冷的金属机件出“咔嗒”一声清脆致命、令人牙酸的声响!子弹上膛!
根本来不及瞄准!完全是凭借无数次枯燥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抵肩!脸颊贴住冰凉的枪托木!视线、准星、那个惊愕地转过头来的国民党士兵的胸膛——在极致的肾上腺素作用下,三点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瞬间拉直!
扣动扳机!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如此之近,几乎是在他耳边爆开!三八式步枪那独特的、尖锐的枪声,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清晰,甚至短暂地压过了战场上的喧嚣!
枪身猛地向后一坐,重重撞在他的肩窝,带来一阵熟悉的钝痛。
他看到,那个国民党士兵的身体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一顿!他脸上那混合着惊慌和凶狠的表情瞬间凝固,然后被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低头,似乎想看向自己胸口那骤然绽开的、深色的花朵,但所有的力气正飞从他体内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