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书走到窗前,动作突然由极静变为极动!五指如爪,“唰啦”一声暴响!狠狠将那两扇雕花木窗朝外猛力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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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噗通”、“稀里哗啦”墙外枝叶折断之声,分明是有人在伏墙偷听。
梁中书那张刚刚还煞白如纸的脸,此刻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眼神更是寒冰刺骨!他根本没往外多看一眼,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臭虫,对着闻声瞬间出现在书房外的贴身侍卫,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搜”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碾碎骨头的寒意。
“是!”门外侍卫应声如雷,毫不迟疑地翻墙而去。
整个过程中,梁中书面不改色。书房门再次关严。梁中书才猛地转过身,脸上瞬间如冰消雪融,竟然堆起了比六月骄阳还灿烂、还亲热无比的笑容!他几步上前,一把就握住西门庆的手腕,拉着他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他自己也挨着坐了半边屁股,显得极其亲近:
“哎呀!我的好庆儿!”梁中书用力拍着西门庆的手背,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你!你果真是本官的福将!不,是福星!是大贵人!”他眼神死死锁住书案上那份摊开的羊皮密约,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喷涌而出,“这份大礼……嘿嘿嘿……庆儿你可真是立下了泼天大的功劳!擎天一柱!擎天一柱啊!”方才那副惊惶失措、差点撞碎宝瓶的样子,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此刻眼中闪烁的,只有赤裸裸的狂喜和无尽的谋划算计!
正此时——
“哎呀——老爷!老爷您好狠的心肠呢!”
书房门口那挂沉甸甸的珠帘“哗啦”一声脆响被挑开!一阵极其浓郁的、带着甜丝丝粉气的香风,如同扑面的暖浪,瞬间压过了书房的沉檀墨香,席卷进来!
一个娇滴滴、拖长了调子、能酥掉人骨头的声音飘了进来:
“庆儿……我那好干儿来了,您也不使人知会一声儿,叫奴家见上一面?莫非是把奴家当了外人不成?”
珠帘分处,人影晃动。但见一位身材袅娜的绝色佳人,摇着泥金点翠的团扇,款款而入。她上身儿穿件鹅黄(蜜合色)对襟绸衫,领口袖口绣着缠枝莲暗纹;下头系条葱白绫子百褶裙,裙摆摇曳,露出底下水红色的缎面绣花鞋尖儿。云鬓松松地挽着,斜插一根赤金点翠凤穿牡丹的大簪子,耳坠着明珠步摇,随着步伐微微颤动。来人正是梁中书的正房夫人,来自东京汴梁蔡京府上的千金,蔡倩影蔡夫人!
西门庆心头一跳,忙不迭地低下头,恭敬行礼:“孩儿西门庆,拜见干娘金安!”眼神却如同狡猾的鱼儿,在水底不经意地那么一滑——堪堪瞥见蔡夫人那趿着凉绣鞋的脚面上,未着绫袜,竟露出两截欺霜赛雪、圆润小巧的脚踝!那十个脚趾尖儿上涂着的蔻丹,鲜艳得像刚滴落在雪地上的血珠子!刺目又勾魂!
“哎哟哟!才多少日头没见着?瞧我这好干儿子瘦了一圈了什么!风尘仆仆的,这得遭了多大的罪!”梁中书似乎心情大好,笑骂了一句,但那笑声里,总像是裹着一层看不透的油布。蔡夫人却恍若未闻梁中书的言语,她那对含情脉脉的剪水双瞳径直落在了西门庆身上。人未到,香风已然扑面。蔡夫人一步三摇走到西门庆跟前,距离近得西门庆鼻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甜得腻的脂粉混着麝兰的气息。她那只戴着碧玉戒指、保养得如同青葱嫩笋般的手,竟拿着那柄泥金团扇,轻轻巧巧、带着几分轻薄地就托起了西门庆低垂的下巴!
蔡夫人美目流盼,眼波儿在西门庆脸上流转,红唇微启:“庆儿啊,听府里的人嚼舌头根子,说你前几日……在杀虎寨那边很是干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有受伤不曾?叫干娘好生心疼……”言语间,吐气如兰,那扇骨几乎要刮到西门庆的皮肤。
“咳咳!”梁中书猛地出一阵极重、极用力的咳嗽声,像是突然被口水呛着,又像是警示。他那双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薄霜。
蔡夫人眼波斜睨了自家官人一眼,轻轻一声娇笑,这才将那柄危险的扇子从西门庆下巴移开,顺势用团扇掩住了半张脸,眼神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悻悻。这场面来得快,去得也快,书房内一时弥漫起一股怪异而暧昧的气氛。
当夜,梁府后花园的水榭中,丝竹悠扬,彩灯高悬,一场私密的洗尘夜宴已然摆开。凉风习习吹过水面,送来阵阵荷香,倒是一洗白日的暑气和紧张。梁中书高踞主位,左边坐着周福监军,右边则是今日的“功臣”西门庆。对面是巧笑倩兮的蔡夫人。水榭角落里,两个容姿甚美的歌姬,怀抱琵琶,指尖拨弄丝弦,咿咿呀呀地唱着时兴的小调儿,软糯的腔调在晚风中飘荡。
梁中书兴致颇高,频频举杯与西门庆、周福共饮,言语间尽是赞赏,谈及下一步如何拿捏黄统制,如何呈送证据直通天听。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然而,蔡夫人那厢却是另一番光景。她先是说自个儿身子单薄,不胜酒力,需饮些醒酒汤。离席片刻再回来,便端着个青玉小碗,在凉亭周围“信步闲逛”,偏那路径总要经过西门庆的席位旁。檀口轻启,似有若无地叹息:“呀,今晚的月色真是清亮……庆儿你说是不是?”一边说,那柔软的手腕不经意地“擦”过西门庆搁在案上的胳膊肘。第二次经过时,她那宽大的袖口,好似被风吹卷,飘飘然拂过西门庆的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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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第三次,蔡夫人干脆“哎呀”一声轻呼,手中那条熏得喷香的鲛绡汗巾子,“失手”掉在了西门庆的食案底下,离他那双官靴不足半尺!她好似醉眼朦胧,步履蹒跚地直接回座去了,连头也没回一下。
西门庆心头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趁着侍婢布菜的空隙,梁中书正侧身与周福指着摊开的几分文书低声商议的当口儿,西门庆这才若无其事地弯下腰,假意整理下摆,迅伸手将落在地上的汗巾子抄入袖中。
回到席位,借着举起酒杯饮酒的动作,西门庆将那方带着浓郁花香和体温的汗巾子在桌下轻轻展开一角!
水榭檐角挂着的宫灯光线不算亮,但已足够西门庆看得真切!只见那薄如蝉翼的丝绢上,用五色丝线,极其精致地绣着一对交颈戏水的鸳鸯!缠绵悱恻,栩栩如生!更撩人的是,在那鸳鸯头部的位置,赫然浸染着一小片新鲜、带着温热水汽的……胭脂红!那气息那触感,无不昭示着此物片刻之前曾紧紧贴着妇人口鼻!
西门庆只觉得手心那块汗巾子像烙铁一样烫人。正在此时——
“庆儿!”
梁中书唤了一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慈和温煦,仿佛看着自家的儿子,甚至还带着点心疼的奖励意味。他隔着案几,亲手执起桌上那只注满了琥珀色琼浆的夜光杯,举向西门庆。梁中书的脸上泛着酒意的红晕,眼底却是清醒锐利的谋划之光:“这一路上担惊受怕,受尽苦楚,真是难为了你!来来来,满饮此杯!压压惊,洗洗风尘!”他停顿片刻,语气陡然加重,带着征询与不容推却的决断:“明日,随本官一同去会会那位嚣张跋扈的黄统制,如何?也该……好好教他一个做人的道理!”
西门庆心头雪亮!这是要拿他当了手中最锋利的刀,去捅那拥兵自重的黄统制!他哪能说半个不字?当下毫不犹豫,面上堆起感激涕零又受宠若惊的笑容,双手恭敬地捧过那杯酒,声调都激动得高了三分:“干爹抬举!庆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罢,仰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辛辣入腹!
就在酒杯遮挡了梁中书和周福视线的刹那间,西门庆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瞬间扫过梁中书的肩膀后方——只见珠围翠绕、斜倚在圈椅里的蔡夫人,借着抚弄鬓边珠花的姿态,那只洁白如春笋、指甲染得殷红的纤纤玉手,正巧悬空停留在她胸前三寸!她对着西门庆,极其缓慢、又异常清晰地比划了一个手势!
三根玉指,并拢竖起,轻轻一点——三更!
三更!
西门庆猛地灌下最后一口酒,烈酒呛喉!那手势如火炭般烙印在他眼底心间!
宴席散时,已近二更。月光如水,流泻在梁府庭院深深的重重屋宇飞檐之上,投下无数怪影。西门庆被一名老门子提着灯笼,引着回到为他准备在花园西跨院的雅洁客房。房门关上,喧嚣彻底隔绝。屋里只点了一盏孤灯,光芒昏暗摇曳。
西门庆脸上的谦卑笑容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片阴沉和冰冷。他走到临窗的乌木书案前,缓缓坐下。从袖中抽出那条汗巾子,就着昏黄的灯光摊在桌上细看。
鸳鸯交颈缠绵,胭脂香艳刺目。西门庆嘴角勾起一丝刻薄又了然的冷笑:“呵!好个梁世杰梁中书!突然就如此这般亲情脉脉,倒像是真心心疼儿子似的……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哪味儿的药?”他低声自语,每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寒意,“难不成……是拿小爷当诱饵了?”
他目光警惕地扫过紧闭的窗户纸,那厚厚的宣纸上只映着院中花树摇晃的模糊影子,静谧得可怕。越是平静,越似暴风雨来临的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