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浪涌荒滩鼋鼍隐,针飞绝地生死分。
一丸砒霜劫里渡,方知侠骨胜王孙。
上回书说到蛤蟆寨三字入耳,关鹏举铁汉泣血;甲字号讯室之内,西门庆毒侵肺腑,命悬一线!柳疙瘩银针翻飞如啄木鸟喙,针针皆刺要穴,那十指指尖渗出的血珠初为紫黑,渐渐竟转赤红!老药工汗流如浆,脊梁上的破棉袄早被冷汗浸透,贴在背上凉飕飕的,口中却不停嘶喊:“催!催吐药!快灌!他喉关紧锁,是那‘牵机引’的毒劲在作祟,得撬开!”
狱吏们慌得手忙脚乱,两个壮实狱卒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捏开西门庆紧咬的牙关——那牙咬得死紧,竟在狱卒手腕上留下几道深紫牙印!耿坚急捧那碗腥臭乌黑的汤药,碗沿磕着西门庆下颌,直灌下去!药汁半呛半入,溅得耿坚手背上都是,一股子土腥混着苦胆味直冲鼻子。不过片刻,“哇——”一声震天动地的呕吐!西门庆身躯猛然弓起,活像条离水的鲤鱼,墨绿色的胆汁混杂着腥苦的草渣污物喷了满榻!秽气熏人,连见惯了刑狱污秽的老狱卒都忍不住别过脸去。
呕吐过后,西门庆面上那层瘆人的黑紫竟褪去七八,唯余死灰般的惨白,呼吸却陡然粗重起来,像破风箱似的“呼哧”作响,眼皮翕动,似有还无。柳疙瘩一抹额头汗,那汗珠子砸在地上“啪嗒”响,他一屁股瘫坐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后腰上的旧伤被刚才的急劲扯得生疼:“好…好险!这‘牵机引’是蔡府秘制的毒,入喉锁心脉,过肠烂五脏,阎王老子桌前的生死簿,叫老汉硬扯下大半张!可这毒根刮肠洗胃,伤了他的本元,三日内离不得参汤吊命!离不得!半片参叶子也短不得!”
李之应眼见西门庆胸口起伏,悬在半空的心稍稍落地,他袍角刚才被呕吐物溅了些,却浑不在意,急呼:“开封府库参不拘年份粗细,只管去取!每日煎高丽老参浓汤两副!万不能惜费!”一旁府丞领命,靴子底在青砖地上磨出“沙沙”响,飞奔而去。李之应蹲下身,看柳疙瘩手背上被银针扎出的细密血点——老药工为了逼毒,竟以自身精血催动银针,这份赤胆,让他心头一热,低声道:“柳老,辛苦了。”柳疙瘩摆摆手,咳了两声:“府尊客气…这小子命硬,可还得熬…”
且说这厢生死拔河,城南五十里外那片烟波浩渺的芦苇荡却已是血雨腥风!浊浪拍打荒洲,风声裹着雨丝,呜呜咽咽像哭丧。芦苇秆子被风抽得“噼啪”响,倒在水里的残苇断茎,在浪里翻来滚去,活像些没了骨头的尸。
水洼深处,蛤蟆寨隐于一片丈高苇墙之后。那苇墙是用陈年老苇秆捆扎的,外面糊了泥,又刷了桐油,风吹日晒半年,硬得跟木板似的。本是一伙贩私盐渔户的窝点,寨主“浪里鼋”鲁大鼋是个水上讨生活的硬汉子,手下三十来号弟兄,个个水性赛过泥鳅,手里的鱼叉、砍刀耍得精熟。数月前经关鹏举旧部周龙通引荐,鲁大鼋念关鹏举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又怜他妻儿无依,便收留了关鹏举妻儿三人。寨中皆是滚刀肉里摔打出来的汉子,白日里打鱼晒网作幌子,夜里轮班放哨,守得如铁桶相似。
今夜却不同!乌云压得低,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水面上,溅起无数水泡。三条快舟,如同贴着水面飞掠的鬼影,悄无声息破开层层芦苇,船底与水面摩擦,只出“嘶嘶”轻响,像蛇在爬。舟上黑衣人个个水靠紧身,黑巾蒙面,只露一双眼睛,手持劲弩,腰挎分水蛾眉刺,那弩箭箭头泛着乌光,显是淬了毒!一双双眼如寒星钉住那灯火稀疏的水寨,雨丝打在他们脸上,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为一人,身形瘦长如晾衣竹竿,水靠下肌肉线条却绷得铁硬,站在船头,任凭雨打风吹,身形稳如磐石。此人正是蔡府豢养的顶尖杀手,“白影子”蒋鹰!他最擅水战,当年在扬子江里,曾一人一刀,杀得十三名水匪投江喂鱼,因他身法快得只剩影子,江湖上送了个“白影子”的名号。
“鹰爷,寨前暗卡三处,游哨两班,半炷香轮换一次。”一探子猫着腰附耳低报,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气息不惊。那探子耳后有块月牙形疤痕,是蒋鹰手下“三耳”之一,专司探哨,据说水里岸上的动静,三里外都能听得分明。
蒋鹰眼波未动,薄唇一掀,冷硬道:“寨墙高不过一丈,南角了望塔火把光稀,必是老鼋心疼灯油!那处下手,拔掉暗卡!飞爪预备!”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扎人,雨丝落进他嘴里,竟像被冻住了似的。话声甫落,十余条挠钩飞索早无声无息缠上湿滑寨墙,铁爪“咔哒”咬住墙顶苇秆,黑衣人猿臂一振,狸猫般翻身上墙!那动作快得,连了望塔上打盹的哨卒眼皮都没抬一下。
“噗!噗!”两声如中败革的闷响!墙垛后两个哨卒哼都未及哼出,便软倒在地。“白影子”蒋鹰袖中两柄柳叶飞刀已闪电收回,刀面上沾的血珠被他甩在水里,“咚”地一声轻响,混着雨声,谁也没察觉。他身形毫不停滞,如魅影直扑后寨那座最大的窝棚——那窝棚是鲁大鼋的住处,用粗壮竹篙搭的架子,顶上盖着油布,比别的窝棚高出半截,最是显眼。蒋鹰心里清楚:杀了寨主,群龙无,再寻那孤儿寡妇便如瓮中捉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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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法快逾奔马,脚尖一点竹梯,梯身只轻轻晃了晃,眼看便要破窗而入!窗纸上,映着个魁梧的身影,正低头喝着什么,想来是鲁大鼋没睡。
“好贼子!当我鲁大鼋是泥捏的!”一声炸雷般暴喝!棚门“哐当”洞开,木屑飞溅!一个赤膊黑壮大汉,手提一口厚背鬼头大砍刀,刀背足有三寸宽,刀刃在昏暗灯火下泛着冷光,他如半截铁塔般堵在门前,胸口黑毛上还挂着酒珠子——原来鲁大鼋今夜心里不踏实,正和周龙通喝着闷酒,早听见墙外细微响动,早提了刀等着!正是寨主“浪里鼋”鲁大鼋!
他身后阴影里,一个矮壮敦实汉子紧护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妇人与两个惊慌童子。那汉子正是周龙通,他右肩受过伤,走路有些跛,此刻却把关家妇人王氏和两个孩子——十岁的关鹏举长子关平,七岁的幼儿关安,死死护在身后,手里攥着根船篙,指节捏得白。王氏怀里紧紧搂着小儿,儿子关平虽吓得抖,却咬着牙,小手抓着母亲的衣角,眼睛瞪得圆圆的,倒有几分关鹏举的硬气。
蒋鹰眼中戾气一闪:“找死!”脚下猛地蹬地,身形不进反退,拉开丈余!这一退,避开了鲁大鼋劈面而来的刀风,同时腰间一探一甩!“呜”的一声破空锐响!竟是三枚亮闪闪甩手飞镖成品字形,带着刺骨寒意直射鲁大鼋面门、咽喉与心窝!那镖是精铁打制,镖尖淬了“三步倒”,别说见血,就是划破点皮,半盏茶功夫就得气绝!其之快,力道之狠,显是必杀之技!
鲁大鼋刀沉步稳,怒吼一声,鬼头刀“呼”地抡起,如乌云罩顶!“叮当!”两声脆响!刀光闪处磕飞两镖,那镖被磕得倒飞出去,“噗”地钉进旁边的苇墙,箭尾还在“嗡嗡”颤!第三枚却刁钻无比,绕过刀风,直取心口!眼看那寒光便要钻入胸膛!
间不容!鲁大鼋身侧一道黑影猛地撞出,势若疯牛!正是周龙通!他知道鲁大鼋是众人的主心骨,万万不能有事!竟悍不畏死,用自己右肩迎向那致命镖!“噗嗤!”飞镖深深扎入骨肉,镖尾的红绸子瞬间被血染红!周龙通痛哼一声,额头上冷汗直冒,人却顺势滚地,嘶声狂吼:“大嫂!带娃儿快走!从后窗入水!水里老七接应!快啊——!”他滚到鲁大鼋脚边,死死抱住一个扑上来的黑衣人的腿,那黑衣人举刀便砍,周龙通竟硬生生挨了一刀,背上顿时皮开肉绽,却咬着牙不松!
鲁大鼋目眦欲裂,见周龙通中镖,狂性大!一刀横扫千军,“咔嚓”一声,砍翻一个逼上的杀手,那杀手惨叫都没喊全,便被劈成两半!鲁大鼋口中疾呼:“弟兄们!给老子顶住!带关家嫂子娃娃走下水道!”原来这水寨地势低洼,怕涨水,修了条隐秘的下水道通往后湖,只有寨中核心弟兄知道。
水寨立时喊杀声大作!七八个寨中汉子从窝棚里冲出,有的持鱼叉,有的握短刀,还有个瘸腿老渔翁,竟抡着个铁锚,“嗷嗷”叫着扑向黑衣人!他们虽是寻常百姓,却都是血性汉子,此刻为了护着关家母子,个个如拼命三郎!数条身影扑向蒋鹰,为王氏母子逃生挤开血路!
蒋鹰一击落空,心头更怒!眼风扫见后窗晃动,情知目标欲遁入水!他哪容到嘴的鸭子飞走?双掌一错,如鹰击长空,直扑窗口!他掌风带起一股森然腥气,显是掌心抹了“化骨散”,沾着皮肉便要溃烂!
“爷爷剁你喂王八!”鲁大鼋狂吼如雷!他看蒋鹰扑向窗口,知道王氏母子还没走远,竟拼着被侧翼一刀划破腰肋——那刀划开半尺长的口子,鲜血“咕嘟”往外冒,染红了他半边身子!厚背鬼头刀凝聚全身之力,一招力劈华山,带着万钧之势,迎头斩向蒋鹰扑向窗口的身影!刀势狠绝,竟是不留半分余力,要与他同归于尽!
蒋鹰若不硬挡,便得被劈成两爿!毒掌若执意击窗,自己势必被那同归于尽的大刀分尸!电光石火间,他不得不撤掌回身!双掌运起十成功力,一记“双鬼拍门”,狠狠印向那泼风鬼头刀脊!“嘭!!”金铁交鸣裹挟骨肉闷响!刀虽被其精纯内力震得高高荡起,鲁大鼋虎口裂开,鲜血淋漓,半边身子剧麻,几乎握不住刀!蒋鹰亦被反震得气血翻涌,胸腹隐隐作痛,后退三步才稳住身形,嘴角竟溢出一丝血沫——他没想到鲁大鼋看着是个粗汉,竟有如此蛮力!
就这微一迟滞——
“扑通!扑通!”后窗处已是水花激溅!两个小小身影在一妇人拖带下落水!黑暗中一条小舟从密实苇根下悄然滑出,舟上两个汉子,正是负责接应的寨中弟兄老七和小马,他们早得了信,撑着条不起眼的小渔船候在水道出口。数只大手疾伸水中,稳稳将王氏母子接住!老七低声吼:“快划!往芦苇最密处去!”小马摇起橹,小船“吱呀”作响,钻进茫茫苇荡,很快便没了踪影。
“风紧!扯呼!”眼见功败垂成,蒋鹰眼神如淬毒利箭,急怒攻心!他知道再拖下去,寨中援兵或官府巡船来了,自己这伙人讨不到好。一声唿哨,手中寒光连闪!又是三枚飞镖分取周龙通与扑来的数名水寨汉子!趁对方格挡闪避之隙,这“白影子”已猱身倒纵,如大鸟般掠回院中主墙!众黑衣人亦闻哨声,弩箭如飞蝗压制追兵,纷纷后撤,攀墙入水遁走!动作快得像泥鳅,刹那间,只留地上一滩滩腥热血迹,还有几具黑衣人尸,被寨中弟兄拖到一边,要看看有没有什么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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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大鼋捂着流血的腰肋,走到周龙通身边,见他脸色青,嘴唇紫,知道镖上剧毒作,急得大喊:“老周!挺住!挺住!”周龙通喘着粗气,抓住鲁大鼋的手,断断续续道:“鲁…鲁大哥…保…保住…关家…香火…”头一歪,昏死过去。鲁大鼋眼眶通红,吼道:“快!找解毒药!把最好的金疮药拿来!”寨中弟兄七手八脚抬着周龙通往窝棚里去,瘸腿老渔翁蹲下身,翻了翻地上黑衣人尸,忽然喊:“寨主!你看这个!”
鲁大鼋走过去,见老渔翁手里捏着个令牌,黑檀木做的,上面刻着只展翅的鹰,鹰眼里嵌着银丝。“这是…蔡府的‘飞鹰令’!”鲁大鼋认得——当年他在汴京码头见过蔡府护卫带过类似的令牌,心头一沉:果然是蔡京那老贼下的手!
且说开封府衙内,这厢亦是焦灼中透着一丝诡谲。
李之应守在西门庆病榻旁已过半宿。一碗浓参汤灌下,西门庆惨白面色略透一丝活气,然双目紧闭,气息细若游丝,像风中残烛,随时要灭。太医局的钱老供奉亦被急请来会诊,他须皆白,穿着件洗得白的官服,捻着胡须沉吟道:“府尊大人,毒根虽拔,然‘牵机引’最是阴毒,入体后如丝线缠心,惊厥过度,神气散而不聚,如灯油将尽,强焰终灭。若要吊得心脉一丝生机,除参汤猛药外…或可用一味奇兵!”
“何药?”李之应急问,他声音有些沙哑,半宿没合眼,眼里布满血丝。
钱老目露精芒,缓缓道:“微量‘砒霜’入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