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直觉!
这两个字无限回响在锦玹绮的脑海中,却又让他双颊一阵火热,像是抽了他一个响当当的耳光一样——他漫无目的的,带着些许愤恨的心情想,他永远不会再说,也不想再听到这两个字了。
可人生之道如何漫长,既无法回头使自己後悔的抉择,也无法一瞬间跳过眼前这场使他悲痛万分的难关。
他眼睁睁的看着师尊在说完这句话之後,便一掌拍碎了身後天灵塔的墙壁,然後扯着鬼王在衆鬼的拥簇中飞身出去。
锦玹绮几乎是下意识的化出佩剑,也跟着追了出去,出塔之後,来自民衆的惨叫声更是震耳欲聋。
锦玹绮低头看去,只匆匆看到鬼怪肆虐,不少修行者匆忙间展开阵法,抵挡鬼怪的入侵。
若非近乎所有九层以上的鬼怪都没出手祸害民衆,只是选择静观其变,然後跟着鬼王一道从公冶慈打出的缺口飞出来,并且此刻也同样跟在身後俯瞰地上万生,只怕隐尘寺已经血流成河,尸骸遍地——饶是如此,也能够看到有不少修行者已经负伤。
而也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天灵塔的变故,以及此刻悬空如墨云压顶一样的鬼怪。
当然更注意到同样悬浮空中,却与那些鬼怪格格不入,孤身一人站在鬼怪对立面的锦玹绮。
这才是——一人独挡千万鬼,救世救民在今朝!
地面上发出可称之为声嘶力竭的激动叫喊声——
“看天上,是那位救了大荒大公子的锦玹绮锦小道君吧!”
“是了是了,他就是传说中那位救世主啊。”
“救世主——救世主今天也能救我们吗?这些鬼怪若逃出去,只怕咱们整个昨梦城都要遭殃啊。”
“可他能对付得了那些鬼怪吗,而且——你们看那群鬼怪中间,是不是还有个人族——那不会就是他那个和鬼怪勾结的师尊吧!”
“啊呀,看起来面相,也不像是会与鬼族勾结的险恶之徒,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当然能!我们的救世主可是连风月庭主人设下的幻境都能看破的天才少年——这是我亲眼所见!有这种本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怎可能为了一颗自甘堕落与鬼族为伍的人抛却一切?”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为了救下满城民衆,也要大义灭亲啊。”
“是了是了——锦道君,你还在等什麽,还不快动手阻拦!”
“锦玹绮,你为何还不快大义灭亲!”
……
一声声的催促,恳求,质问,混合成为巨大的枷锁,落在了锦玹绮的身上,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为任人摆弄的人偶,被这些万衆所向的声音所化成的提线,提起手脚,握起长剑,朝着被鬼衆拥簇着的师尊挥砍过去!
他的怒火尽数倾洒在奔过来要阻拦他的鬼怪上,夜空之下,剑光如游龙忽隐忽现,纷飞的鬼怪尸首一个个在空中化为灰色或青色的光斑,他的杀气与怒火完全不加掩饰的泄露出来,又隐隐约约,带着佛门的制约——那是感知到他的心情已经超过身躯的承受能力,所以自发运转起来摩诘无垢心经与无为心经,让他强行冷静下来。
荒谬的是,他杀鬼的招式,他镇定神魂的心法,全都来源于此刻他剑尖所指的人。
再没有鬼怪上前来进行阻拦,而是远远飘荡在一旁围观——和地上的万千民衆一样,围观着他将剑指向他的师尊,猜测他到底敢不敢,能不能,要不要刺出这无回头路可言的一剑。
是选择堕落成为恶鬼,还是选择康庄大道,若刚才还只是从师尊口中说出的一句话,那此刻变成血淋淋的现实,又当如何呢——这个选择所对应的,不过是选择仍然无理由的跟随师尊,还是选择救下满城民衆?
不久前才信誓旦旦说出口的话,此刻却在嘲笑他自己的自视甚高。
而师尊神色平静的看向他,也和那些鬼怪,那些民衆一样,逼迫他来做出一个选择。
“要不了一炷香,就会有其他人收到传信,前来诛杀鬼王与为师我,乖徒,你还不快做出决定,你不亲自动手,难道是想旁观到为师死在旁人手中的时候麽?”
不远处的柳雪蒲听到公冶慈这样一番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世上真有人能杀得了公冶慈吗?除非是神佛下凡——就算是诸天神佛,也还不一定就能保证一定诛杀此人呢。
但现在,显然不是他说话的好时机,所以柳雪蒲也只能和其他围观着一样,保持沉默,静待眼前这师徒二人之间的交谈。
师尊怎麽可能会死!
锦玹绮下意识想要反驳这个出自师尊本人之口的言论,可他看向师尊身後更远处的地方,却又心中发颤,不敢确定——已经有不少高深修为之人赶了过来,他已经看到包括朝云居主人在内的好几个眼熟之人,其中不乏手段狠辣者。
但这些人互相交谈一番,最後选择了不远不近的旁观着,并没有立刻动手,大概是在等他做出一个决定。
大概也觉得由他来杀他的师尊,或许能够将伤亡降到最低。
然後他就听到了有人代表了其他人开口说话:
“锦玹绮,出剑吧,若你能够大义灭亲,定罪时自然也会考量你的意见,你的师尊但凡对你还有身为人族的师徒情谊,也不该一错再错下去,耽误你的名声。”
此时此刻,锦玹绮如何还在乎自己的什麽名声,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他却不能不想——若他下不了手,做不出大义灭亲的举措,那这些人……这些人恐怕要群起而攻之,就算是耗,也能耗死师尊。
他若动手,或许师尊还有保命的转机,可这些不知来历不知心性的人动手,师尊活命的希望就太过渺茫。
锦玹绮直直的望向师尊,牙齿咬的嘎吱作响,眼中酸涩,不可遏制的冒出朦胧泪花,举剑的手也颤抖着——为什麽,为什麽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就因为他做错了一个选择,就要逼着他当着天下人的面来弑杀师尊,作为惩罚与教训麽。
他知道错了还不行麽,此後他再不意气用事,凭情断案,将收私情,抛意钟,论铁证,明本性,心怀民衆,得成我道。
可师尊仍旧面色平静的看向他,然後语气平静的说:
“别再选择错误的答案,我可不需要一错再错的弟子。”
什麽是错误的答案,什麽又是正确的选择?!
锦玹绮最终在这场比试谁更无情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如薄冰一样的心防终于彻底完全粉碎,于是在已经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心情中更增添一层幽怨与愤恨——
师尊——你真是好狠心啊。
不把弟子逼到无路可退,是否绝不甘心!
与浩荡夜空中,衆人围观中,锦玹绮的眼中无声流出一滴泪。
泪落的同时,锦玹绮凄厉的长啸一声,握紧长剑,几乎是闭着眼睛朝着师尊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