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赦说不上来自己现在的感受。
他觉得那双不笑也含着三分温柔的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眉间的那点殷红朱砂更是眼熟,一见之下就让他慌乱不齐的心跳慢慢安稳下来。
安心?
苏赦在心里嗤笑了自己一声。
自己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容易相信别人,竟然对着这麽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生出安心的感觉。
这边两人还在面面相觑,那边狡诈的山贼却趁着不速之客的不注意掏出了暗器偷袭,然後苏赦就看见那几个山贼闷哼一声倒地抽搐几下後再无动静,这一来一往间快得苏赦的眼睛都跟不上就结束了。
“居士可还好?”
年轻人的声音就像他的外表一般的温柔,丝毫看不出这人刚刚还下手干脆利落地了结了好几个山贼,苏赦却对他这样的反差没有半点儿反感,甚至还生出一丝本该如此的想法。
“多谢……先生,在下无事。”
苏赦看看年轻人素雅的打扮,再看看这人手中一直握着,缓缓拨动的佛珠,目光又不受控制地移到了这人一头长长的青丝上,实在拿不准年轻人的身份,只好选了个中规中矩的称呼。
“只是在下一介穷酸书生,身无长物,只能厚颜在此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他收拢了一下地上凌乱的包袱,也无心寒暄,草草拱手行礼谢过救命之恩後便踩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走了十几步,苏赦身後的脚步声却一直都没有离开。
“先生为何一直跟着在下?”
“居士可是要前往颖川?”
“正是。”苏赦心下起疑,“先生怎知?”
“吾此行与居士同路,只是……”年轻人站在苏赦几步之外,树梢间有月光透过枝叶落下,显得年轻人神秘至极,“居士没发现脚下方向不对吗?”
苏赦:“……”
窘迫的苏赦涨红着一张脸扭头往回走,与站在原地的年轻人擦肩而过时还闻到了清浅的香火之气。
*
*
苏赦已经莫名其妙地跟孟瑶同行了半个月。
孟瑶这个名字是在同行第三天时二人互通姓名知道的,这让苏赦更加觉得这个叫孟瑶的年轻人奇怪。
手握佛珠,日常也如一个佛门修者一样做着早课修行,却留着一头青丝,衣饰清雅,对贫苦善人有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对山贼之类的恶人却出手如雷霆般干脆利落,就连报与他人知晓的也不是佛门修者的法号,而是一个正常得再普通不过的姓名。
矛盾而神奇。
是夜大雨。
两人暂时在一个破庙内歇脚躲雨,苏赦虽然带了纸伞,但风急雨骤,抵达破庙时还是被淋了个透,反观一身轻松,连包裹都没有的孟瑶,却连片衣角都未淋湿,擡擡脚估计连鞋底都是干的。
这一幕让苏赦更加的放下提防,这样一个神仙样儿的人物,自己身上有什麽东西值得对方图谋的?
借着燃起的火堆,苏赦将淋湿的包袱打开,小心地将里面的几样事物用干净的衣服擦干,握着那方莹润剔透的玉佩神游了片刻。
耳边是孟瑶低低的诵经声,伴着破庙外的风雨声,苏赦突然问道:“先生诵的是《地藏经》吧?先生家中有人过世吗?”
苏赦并不研佛,他会知道这是地藏经还是因为他父亲过世的那天,他母亲也是在这样的雨夜一遍又一遍地诵念过。
“吾此身尘缘已断,诵这经文只是为一个前世的故人祈福罢了。”
“前世?”苏赦对这说法将信将疑,却并不妨碍他心生羡慕,“也不知在下的前世是个什麽样的人,是否也有人像先生这般为前世的我祈福过……”
“……”孟瑶垂眸缓缓地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并未接话。
大概是熟悉的雨夜触动了苏赦的内心,大概是苏赦对孟瑶那诡异的安心感作祟,总之这一夜苏赦对着孟瑶说了太多的事情。
说了自己出生在被流放的罪臣家族,名字中的赦字就是因为家中长辈对皇恩赦免的期盼。
说了自己有幸在而立之年等到了君王大赦天下的恩旨,父亲却在大喜大悲的激动下猝然去世,自己守孝三年错过了恩科,之後年年科举,年年都因为曾是罪臣之後而遭受排挤名落孙山。
说了自己曾带着这方祖父挚友所赠的信物玉佩上门求助,却惨遭奚落,被扫地出门,仅仅是因为与这方玉佩一起的还有一份指腹为婚的婚书。
苏赦至今还记得那家仆唾骂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还有自己常年不第,乡邻之间的闲言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