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两面派
深秋的午後,阳光透过雕花琐窗,在揽昀阁的内室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清浅的安神香气息,混合着奶香儿,营造出一种看似无比温馨宁静的氛围。
卫昀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软罗常服,未施粉黛,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绾起,侧身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暖榻上。他怀中抱着那个自漪澜殿抱来丶尚在襁褓之中的小皇孙——萧承瑾的嫡长子。
孩子的脸庞小小的,红扑扑的,闭着眼睡得正酣,偶尔咂巴一下小嘴,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卫昀低垂着眼眸,目光落在婴儿娇嫩的脸颊上,眼神是外人看来惯有的那种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怜爱。
他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孩子,另一只手则有一下没一下地丶极其轻柔地拍抚着孩子的背心,动作娴熟而自然,仿佛他才是这孩子真正的“母亲”。
心腹大宫女秋痕静立在一旁,手里做着简单的针线活,偶尔擡眼看向榻上“母子”和睦的景象,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深处,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复杂。
“瞧瞧这小模样,眉眼间,倒真有几分像殿下呢。”卫昀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生怕惊扰了怀中的孩儿。他擡起眼,看向秋痕,唇角弯起一抹恬淡的弧度,“只是这命途……也着实坎坷了些。一出生便没了亲娘,日後……可该如何是好?”
他这话,像是感慨,又像是试探,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忧心忡忡。
秋痕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凑近了些,低声附和道:“良娣心善,这般疼惜小皇孙。不过有良娣您照看着,又有殿下在,小皇孙必定能平安顺遂地长大。”她顿了顿,观察着卫昀的神色,又补充道:“说来……太子妃娘娘也真是……福薄。好不容易熬到生産,却……”
卫昀轻轻叹息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孩子的脸上,指尖极其小心地拂过婴儿柔嫩的脸颊,语气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惋惜:“是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宫里头的女人,生孩子本就是过鬼门关。沈姐姐她……性子是急了些,往日里或许也结下些恩怨,可这血光之灾……终究是谁也预料不到的劫数。要怪,也只能怪她自个儿……福缘不够深厚,撑不起这嫡妃和皇子之母的尊荣罢。”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表面上全是对逝者的同情与对命运的无奈,甚至还将沈清漪的死因隐隐归咎于她往日跋扈可能招致的业障。任谁听了,都只会觉得昀良娣心地纯良,即便曾被太子妃欺辱,也毫无怨怼之心,反而为其早逝而伤感。
秋痕是深知自家主子底细的,闻言心领神会,连忙点头道:“良娣说的是。这个人的福气,都是上天注定的,强求不来。太子妃娘娘……或许就是命中该有此一劫。”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音说道:“如今东宫里……可就只剩下良娣您……能名正言顺地抚育小皇孙了。殿下对您……又是那般看重……”
卫昀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怀中婴儿无知无觉的睡颜。室内一时间只剩下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和香炉中香烟袅袅升起的细微声响。
阳光移动,将他半边身子笼罩在光晕之中,那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真实的情绪。
良久,他才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低回婉转,却莫名地带着一丝凉意。
“名正言顺?”他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玩味,“妻也好,妾也罢,在这深宫里头,活到最後的,笑到最後的,才是真正的赢家。”他擡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秋痕,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沈姐姐倒是出身高贵,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正妃,可那又怎麽样呢?福气这东西,太过厚重了,压不住,反而会折损了自身。”
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点天真的困惑,但话语里的含义,却让秋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清楚地知道,太子妃的“血崩”,绝非简单的意外。
那日漪澜殿的混乱,那碗被动了手脚的参汤,那枚神不知鬼不觉投入药罐的银针……虽然痕迹早已被抹得干干净净,但主导这一切的那只手,此刻正温柔地拍抚着仇敌之子的背脊。
“去母留子……”卫昀低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似叹非叹地吐出这四个字,仿佛只是在品咂一个古老的宫廷故事里的桥段,“古往今来,这样的事……还少麽?孩子是无辜的,是皇室的血脉,是殿下的骨肉,自然要好好抚养。可那生母……若是碍事了,或是……没那个福分陪伴孩子长大,那也只能说是……天命如此了。”
他的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婴儿纤细的脖颈,动作依旧轻柔,却让秋痕心头猛地一紧。
“奴婢明白。”秋痕深深低下头,声音愈发恭谨,“良娣慈悲为怀,不计前嫌,将小皇孙视若己出,这份胸襟,实在是……令人感佩。日後小皇孙在良娣膝下,必定能平安喜乐。至于……其他的,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不会有人提起。”
卫昀对秋痕的表态似乎颇为满意。他不再继续那个危险的话题,转而轻轻哼唱起一首不成调的丶柔和的江南小曲,那是他幼时在江南外祖家学来的。婉转的曲调在静谧的室内流淌,哄着怀中的孩子睡得更沉。
唱了片刻,他复又擡头,看向窗外明净的秋空,眼神显得有些悠远。
“秋痕,你说……殿下此刻,会在做什麽?”他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依赖与思念,“边关刚刚安定,朝中事务繁杂,他定然是极忙的。也不知……用了午膳没有?”
这瞬间的转变,又从那个心思深沉丶言语如刀的谋划者,变回了那个一心系在夫君身上的温柔良娣。这收放自如的姿态,让秋痕心中更是敬畏。
“殿下心中定然也是惦记着良娣和小皇孙的。”秋痕赶忙安慰道,“想必忙完了政务,就会过来看望。”
卫昀微微颔首,脸上泛起一抹羞涩的红晕,低声道:“我知殿下不易。所以……我们更要替他,守好这东宫後院的安宁,照顾好他的子嗣,让他……无後顾之忧。”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情深义重。但结合方才的言下之意,这“安宁”二字,背後又藏着多少血腥的铺垫与冷酷的算计?
阳光渐渐西斜,将室内染上一层暖金色。卫昀依旧静静地抱着孩子,姿态优美而安详,仿佛一幅绝美的慈母怀抱幼子图。只有偶尔当他擡起眼,目光掠过窗外那象征着权力中心的重重殿宇时,眼底深处才会飞快地闪过一丝锐利而炽热的光芒。
东宫的女主人之位,如今已然空悬。太子的心,大半都在他这里。唯一的嫡子,也落入了他的掌心。
前路的障碍,似乎都已被扫清。但他深知,宫廷之中,从无真正的安稳。今日之所得,需得明日之谨守。
“活下去才算……”他在心中,再次默念着这句他奉为圭臬的信条。温柔的面具之下,是一颗被野心与生存欲望锤炼得坚硬如铁的心。
揽昀阁内,温情脉脉;揽昀阁外,风云将起。这位看似柔弱的双儿良娣,已然稳稳地落下了他掌控东宫的又一枚重要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