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暮(中)“等我从椋都回来,我们就……
时值暮春,振东伯爵府的演武场上,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枪杆破风,带起尖啸,于徵一身利落的赤色劲装,马尾高束,额间沁出细密汗珠,正与一家将模样的壮汉过招。她步伐稳健,身姿灵敏,手中长枪或挑,或刺,虽力道稍逊,却胜在迅捷狠准,专攻人薄弱之处,竟丝毫不落下风。
“喝!”一声亮叱,于徵寻得一个空档,枪身猛一记斜扫,击中对方小腿腿侧,家将下盘一晃,踉跄半步,跪倒在地,只得抱拳认输:“大小姐枪法愈精进了!”
于徵收枪而立,气息微喘,脸上却绽开明朗笑意,带着几分恣意的张扬:“承让!赵叔。年纪大了,您得服老。”
赵副将笑着爬起来,拍了拍膝上的灰:“是,老咯!”
于徵随手将长枪抛给一旁的亲兵,接过汗巾胡乱擦了一把脸。
“今日就到这,收拾了吧。”
她转身朝外头走,步伐阔大,背影挺拔,自有一股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飒爽风流。夕阳馀晖将她身影拉得老长,融进暮色四合的武将府邸。
到了自己院子,刚跨进院门,一道娇小身影便如乳燕投林般迎了上来,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喜:“小姐回来了!”
正是阿暮。
她已年芳十四,没穿着府中高等丫鬟的服饰,而是一身兵将的轻装。爵爷让她常年跟随于徵习武,因此身形柔韧纤秾合度,眉眼长开,那双异色瞳眸一蓝如碧空洗,一褐如蜜糖凝,非但无损其容色,反添一种惊心动魄的异域风情,此刻正亮晶晶地盛满了于徵一人的倒影。
“嗯,”于徵应了一声,很是自然地伸手揉了揉阿暮的发顶,触手微湿,“又自己加练了?”
“小姐布置的功课,不敢懈怠。”阿暮微微仰头,享受着那略带薄茧的掌心温度,像只被顺毛的猫儿。
于徵笑了笑,大步走进屋内,一边解着劲装的束腕,一边吩咐:“打水来,身上腻得慌。”
“早已备好了。”阿暮忙道,脚步轻快转入净房,试了试浴桶中水温,正温热合宜。她又手脚麻利地撒上于徵惯用的香粉,热气裹挟清香顿时上浮。
于徵跟进来,毫无避忌地舒展手臂。
阿暮上前,垂着眼睫,替她解开劲装背後的系带,动作熟练至极。外衫褪下,露出里头吸汗的中衣,也已湿透,紧贴在于徵线条流畅的背脊上。
中衣除去,光洁的背部肌肤展露。于徵自小便习武,上过阵杀过敌,肌肤是健康的蜜色,肌理分明,线条紧实优美。然而,就在那漂亮的肩胛骨下方,一道寸许长的擦伤红肿赫然映入阿暮眼帘,边缘还沁着细微血珠,是今日刚落下的新伤。
阿暮呼吸一滞,解衣带的手指蓦地顿住。
于徵正要将中衣完全脱下,却听身後吸鼻子的声音。她诧异回头,只见阿暮眼圈泛红,那双奇异的眸子里水光潋滟,竟是瞬间蓄满了泪,欲落未落。
“怎麽了这是?”于徵挑眉,有些莫名,“好端端的你哭什麽?从前也不曾瞧见你哭啊。”
阿暮不答,只伸出发颤的指尖,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伤处边缘,声音带着哽咽:“疼……疼不疼?”
那眼泪终究是没兜住,珠串似的滚落下来,划过白皙脸颊,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于徵愣了一瞬。
她自小摔打惯了,比这重十倍的伤也不知受过多少,从不觉得有什麽,敷点金疮药便是。府中上下,包括祖父在内,也早就习以为常,至多叮嘱一句“下次小心”。阿暮被奶妈子养大,七八岁便做了她的贴身近卫,往常也不是没瞧见过她身上七零八落的皮外伤,怎今日就哭了?
这眼泪,并非同情或怜悯,而是纯粹至极的心疼,仿佛那伤是烙在了她的心尖上。
于徵的心口被不知何物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一种奇异悸动迅速蔓延。她看着阿暮那副小模样,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心绪系于自己一身,那双眼眸里盛着的,是毫无保留的关切与依恋。
这眼神,莫不是……
她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抓起一旁的温茶水猛灌了一口。
“傻阿暮,”于徵的声音不自觉放低,“从前没瞧着你疼我,咱家的人可不能这麽性子软呐。”
阿暮却摇摇头,泪珠掉得更凶,固执地看着那伤痕,仿佛那是什麽了不得的重创,可她从何解释:“从前……从前……”
从前她还不曾有私心,是上次于徵赴好友宴,她陪着去了一趟群芳楼,瞧见那些娘子们黏腻着在一处。
彼时她不敢仔细瞧,收回目光时死死盯着身前于徵的背影,快步跟着走。穿过人群时,有个阿姆来迎人,嬉笑着同于徵打趣,说她这次怎麽带着近卫来了,瞧着倒是可人儿。于徵将她护在身後,说这是自个儿疼大的妹妹,年纪尚小还什麽都不懂呢,她可不好小姑娘。
阿暮一下子很是不服气,回府便追着奶妈问,娘子们能一直在一处麽?要怎麽疼人?怎麽才能讨喜?
“娘子们为何就不能一直在一处?稀罕谁便想同谁一直在一处,想同谁在一处,对方倘若也稀罕你呢,自然能在一处。”奶妈将针线活放回竹筐里,语重心长道:“你若心里有了稀罕的人,想讨喜,至少得先学会怎麽哭。唉……”
阿暮不会哭,她几乎不曾有过喜怒。性子随于徵,在伯爵府里大咧咧惯了,不曾有什麽心事儿,也鲜少有心绪波动之时。
可自打那日起,她便有了私心。
她想同于徵在一处。
一直。
学会了哭,自然要派上用场,府中的娘子们说过,你不愿意瞧见什麽,疼惜什麽,多想一想,金豆子就能落下来。
她不太能感知到疼,但经常瞧见谁生了病,受了伤,疼起来十分难受,这会儿瞧见于徵的新伤,又听于徵说伯爵府的人不能性子软,便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武将世家的原因,于徵才忍着不哭,实际上十分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