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于红英的世界里,于严氏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道观”,归期未定。
母亲离开後的几日,于红英着实是蔫了一阵。
菡萏院没了严娘子管束,阿爹也忙于公务鲜少来看她,一下子空荡冷清得让她不适。她更加频繁地往清玉院跑,仿佛只有在那里,在五哥和荀兰姐姐身边,才能找到一丝温暖和安定。
这日午後,天气晴好,云朵像一团团白嫩柔软的棉花。
于红英心情也跟着好了些,带着随侍又踏进了清玉院的院门。
于颂正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演练一套拳法,他身姿矫健,拳风猎猎。荀兰则安静地坐在石桌旁,面前摆着一套素雅的紫砂茶具,正专注烹水点茶。
于红英跑到石桌边坐下,双手托腮,看着荀兰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叹道:“姐姐泡茶的样子真好看。”
那素白的手骨骼纤纤,动作间皆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不愧荀门子弟,烹茶都让人仿若闻到了书香。
“你今日功课已毕?”少女眼眸一掀,带出些许柔和溺爱,不娇不媚,却煞是好看。
于红英顿了顿,小脸上露出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惆怅。
“功课麽,那都是小事儿,我年年功课第一,阿娘常常要罚我都得苦思冥想个缘由……”
荀兰点茶的手一滞,擡眸看了于红英一眼,眼中掠过复杂难言的情绪。
鸿儒荀万森的孙女是何等人物?被判满门抄斩即刻行刑那日,她是恰好不在家中,这才避过一难。那日她请了于颂和另几位好友,约在天香酒楼会面,便是想问问大家朝内情形,可有什麽法子能助爷爷出狱,因都是读过荀万森文章的清流,这几位自然帮着瞒天过海,事发後助于颂将她藏了起来。
而这忠义侯府里的门门道道,她胸中也自有定论。
侯爷于延霆要还荀万森早年点化恩德,于颂私藏了她,自然也脱不开干系了,不论道义还是自保,藏她是必然定数。
忠义侯夫人早亡,府中只菡萏院还有一位妾室于严氏,便是于红英的生母严小娘。此人性子软弱,最怕引火烧身,若非于红英请来五哥儿于颂干预,只怕刚进于府时她便要命丧黄泉,于严氏错失时机,自然视她如洪水猛兽,有她在,于红英总往清玉院跑,于严氏也不可能立即远走青州,只怕是……
说到底此事也是由她而起的,她心中难免愧疚,便轻声问:“阿英……可是想姨娘了?”
于红英扁了扁嘴,低下头,用于严氏为她绣的绣鞋鞋尖蹭着地上的青石板。
“才没有呢!她老是凶我,不在才好呢……就是丶就是突然没人唠叨了,有点不习惯……”她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些微闷闷的鼻音。
于颂一套拳法练完,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收势走来,恰好听到于红英说了此话。
荀兰猜测于严氏出了事,而于颂则是心知肚明姨娘“离家”的真相。
他看着妹妹懵懂失落的样子,心头疼惜,面上却不动声色,拿起石桌上荀兰刚刚斟好的一杯茶,仰头欲饮,借此掩饰瞒着人的那份心虚。
“五哥,慢些,烫。”荀兰下意识地出声提醒,同时伸手去虚虚一挡。
于颂的手腕在空中微微一转,茶杯边缘不巧地触到了荀兰未来得及收回的指尖。
温热的茶水微漾,那瞬间的触碰极其短暂,却仿佛有一股微小的电流,透过薄薄的皮肤,直抵心尖。
两人俱是一震,迅速分开目光。
于颂耳根子微热,借着饮茶的动作掩饰过去。荀兰则是飞快地垂下眼睑,专注地看着自己裙摆上那些细微的褶皱,脸颊泛起淡淡红晕,心中如小鹿乱撞,既有少女情动的羞怯,又夹杂着自身处境的惶然。
这一幕,恰好被下朝回府,信步走来清玉院想看看恩人遗孤的忠义侯,统统看在了眼里。
于严霆站在月洞门外,脚步顿住。
他是过来人,少年男女间那点欲说还休的情愫,如何能瞒过他的眼睛?
颂哥儿今岁十三,荀兰这丫头也恰好逢上豆蔻年华,正是情窦初开之时,他们还有着荀府未出事前自小长大常有往来的情分。
往日,于延霆只想着,于颂摊上了这麽一桩不得不为的事儿,怕于家大祸临头,便更是小心谨慎庇护荀家遗孤,此刻,他才方知于严氏的提醒是对的,只当孩子们尚且年幼,却忽略了男女大防。
同住一个院子,日久生情,亦是常理。
只是……荀兰身份特殊,颂哥儿是于延霆的嫡子,前途未卜,此事若发展下去,恐生事端。
他沉吟片刻,缓步走了进去。
“阿爹!”于红英最先看到他,像只欢快的小鸟般扑了过去,方才那点惆怅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于颂和荀兰连忙起身见礼。
荀兰在清玉院不是主子,而是个大女使,按照规矩她不能擡头。
于延霆伸手摸了摸于红英的头,目光从于颂和荀兰身上扫过,语气平和地说:“都在。正好,有件事同你们说。”
三人顿时都紧张了起来。
于延霆看向荀兰,话却再对于颂说:“老五,这丫头不仅女红了得,茶道瞧着也是精通,不若将人送去菡萏院吧,省得老六日日往这儿跑。她也该好好收收心了。”
于红英一听,立刻扯着父亲的衣袖:“阿爹,我很用功的!我天天来找姐姐学!”
“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好意思说?”于延霆哼笑一声,正色道:“从今日起,便让人搬回菡萏院住,专司教导红英女红和茶道。老六,你可要好好学,别再将鸳鸯刺成小鸡崽了……前些日子我拿那娟子擦手,被同僚追着问现下时兴绣鸡崽吗,你叫为父怎麽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