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四)-完-
武皇帝驾崩後,兴王登基,周太後把持着朝政,年号便未曾新改。周家势太大,内阁权倾朝野,六部六司形同虚设,御林军风头无两只手遮天,自武昌八年起长达四年皆在四处查抓太子馀党,风声日紧,忠义侯府便对荀兰之事慎之又慎。
于红英生在忠义侯府,虽说只是严小娘膝下所出的庶女,但自幼时便是最肖似侯爷于严霆少时性情的一个孩子。她骨子里不知何为低头,倔强且执拗,轻狂且莽撞,欢喜便放声大笑,忧愁便耷拉脑袋,情绪总挂在脸上,不爱读书,不喜文墨女红,偏好武学却只是三脚猫功夫,还贪吃。
不如听荷居的大姐姐那般端庄大气,不似逐风院二哥身手矫健,不比照野院的三哥力壮如牛,没有彩桂院的四姐擅兵法谋略,更赶不上清玉院的五哥文采斐然,盖因是家中最小的小姐,偏得上面的兄姐们宠让,受于延霆多加溺爱。
在她眼里,庶女和嫡女并没什麽不同,她自小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椋都贵女,因此性子少不得跋扈了些。直到她在武昌八年被记到亡故的侯夫人名下,一跃成为嫡女,同其他兄姐身份再无差别,她才渐渐有了些嫡女的规矩。
武昌十二年,春深。
这日刚下过一场淋淋漓漓的春雨,雨後初霁,于红英正在院中练金丝袖里针,前院的方嬷嬷突然领着几个大女使过来了。
金丝方出,直逼小径来人,再要收手为时已晚,于红英不得不原地鹞子翻身,那丝线前端的尖针这才转了方向,带着锐芒“咄”地斜飞出去,稳稳嵌入花圃里刚栽好没几日的玉兰树树干里。
菡萏院里原本没有玉兰,只有一株傲然挺立的孤傲红梅,但因于红英喜兰,念叨了几年,这株玉兰前几日终于由花匠精心栽下,说是侯爷特意命人从西山移来的佳品,只为给六小姐闺阁前添一抹春色。
可此刻,那株娇嫩的玉兰树干上,正深深嵌着一枚闪着寒光的银针,针尾牵连的金丝在雨後初霁的阳光下,晃得人心疼。
“嬷嬷!”于红英站稳,“您怎此时来了?”
方嬷嬷立在原地,面上丝毫不见慌张,好似方才险些命丧当场的不是她一样,连银针金线飞过耳侧削断的一缕鬓发都还未落地。
她恭敬地朝于红英福了福身:“遵侯爷吩咐,来为女师拾掇拾掇,接她从院子里出去。”
于红英胸脯微微起伏,一双眼睛滴溜溜打着转儿,瞧方嬷嬷领着的大女使。
“这是何意?女师在菡萏院住了几年,住得好好儿的,为何要送出去?又要将她送去哪里?是兄姐们谁要添新衣吗?差个小厮将料子送了来便好呀,省得你们多跑这一趟,有这功夫,不若多去听荷居照顾大姐姐……”
听荷居那位在边关出了事,请了许多郎中来看,但日见着不太好了,于延霆在病榻前守了十多日,正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管孩子们需要添置新衣的琐碎之事?
于红英立时就察觉异常,而方嬷嬷这人嘴里是套不出话来的,她一把抓过随侍递上前的帕子擦着汗,视线在几个大女使之间转来转去。
整个忠义侯府里处处都有府兵身影,耳目实在太多,事关荀兰,于红英变得格外谨慎,什麽也没再多问,带了方嬷嬷一干人等快步进了正堂。
外头空气清新,白日里关门容易引起疑心,于是她便将大女使一个个审视过去,走到一位女使跟前,伸手掀起覆着的红绸,朱漆托盘里盛装的物件。
是婚嫁用的东西!
她常在大姐姐的听荷居和四姐的彩桂院见过类似形制,是置办嫁妆时才会动用的物件,除此之外……
赤金镶嵌红宝的鸾凤呈祥项圈,一对沉甸甸的龙凤金镯,一套点翠头面,还有那折叠整齐,绣着繁复鸳鸯戏水纹样的红锦嫁衣……每掀开一样,于红英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心也沉下一分。
直到最後一样物件暴露在视野内,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阿爹这是……这是要把兰姐姐嫁了?嫁给谁?
于红英脸色煞白,她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转身,也顾不上换下练功的劲装,便要往外冲。
方嬷嬷在後头道:“六小姐,侯爷在书房。”
于红英远远道:“晓得了!”
说着如同一阵旋风般冲出了菡萏院,直奔前院书房。
书房外,守着于延霆的亲随,见于红英满面急怒而来,欲要阻拦,却被她一把推开。
“让开!我要见阿爹!”
她“砰”地一声撞开书房的门。
于延霆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院中一株苍翠的松柏,面上透着无端的落寞。
“阿爹!”于红英冲到书案前,声音又尖又急,“您是什麽意思?那些东西!您要把荀兰姐姐嫁给谁?要送她去哪?!为什麽?!”
于延霆缓缓转过身,脸上是连日操劳的憔悴,眼神却依旧深沉如古井。
“我知你会来。”他语气平静,并无意外。
“为什麽?!为什麽偏偏是这个时候?大姐姐她……”于红英想到听荷居里气息奄奄的长姐,心头更痛,“您不是最疼大姐姐吗?怎还有心思想这些!”
“正因你大姐姐如此,才更要办这件事。”于延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巨石压垮後的无力,“红英,你大姐姐在边关,是援军迟迟不至,被生生拖得没了副人样的,她时日无几了。”
于红英如遭雷击,猛地後退半步:“……什麽?”
“周氏。”于延霆吐出这两个字,像吐出沾血的毒牙,“他们盯着的,是我手里的军权。先帝去得突然,将虎符交于我手,嘱我暗中辅佐太子……于家已成周氏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大姐姐,是替为父,替我们于家,受了这一劫。”
于红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于家的孩子没有愚笨的,她一直知晓朝堂争斗残酷,却从未想过,这残酷会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夺走她亲人的生机。
“那……那跟荀兰姐姐有什麽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