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仙楼高层灯火通明,除去雅音,还有交谈的怒斥萦绕。
“那南蛮人攻破钦州防线,现在领着兵北上,往岭南道打了过来!经略使方远一退再退,连同都巡司,都在上奏管朝廷要钱!”
于侃老脸气得通红,拍案而起,恨不得将头上吏部尚书的乌纱帽掀翻:“大昌养了他们多少年,军饷粮草俸禄又少了哪一个?!都护府镇守南方,精兵又送过去多少?现在张口闭口都是拨款,说不守就是不守,丢兵卸甲往後面躲,难不成要躲到阙京里头看天下易主?!他们到底是干什麽吃的?!”
“包天骄这都督不想做干脆不要做了,年末京察第一个砍的就是他的脑袋!”
这群人跟着傅觉止站队,纵使皇帝手里有二十封弹劾自己的折子,也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于侃年事已高,在吏部尚书这个位置坐了二十多年,此刻双手哆嗦,缓不过气,颤颤巍巍朝着傅觉止跪下,面上老泪纵横,伏地痛哭。
“王爷……是大昌烂了……”
楼层乐声绕梁,掩去衆人低低的叹息。
傅觉止静了静,起身扶起于侃摇摇欲坠的身体,道:“于老起来。”
他递出一杯新茶,敛下眸,声色冷静,不疾不徐:“继续。”
王府司马见状立即上前,伸出手,是一封被挑开火漆的信件。
“今年江东刮风发大水,旻丶泊两州百姓被卷走了三成。”
他额角冷汗连连,喉头发涩:“朝中要拨给两州的五百万两白银不翼而飞,州内百姓揭竿起义,山匪易伟诚趁势作乱,自立为王。”
“江东最新来的消息,说京口关已经挂上了两位刺史的头颅,易伟诚率领民兵三万,扬言要西进破关。”
祭酒李斯闻言险些晕厥。
他抚着心口倒在座椅里,面色惨白,讷讷道:“这是要造反……”
“这是造反!”
罗都尉目眦欲裂,脸色青白交加。
他伸出手,指头发颤,指着皇宫的方向,当着一衆同僚的面豁出老脸,声泪俱下:“外敌来犯,内忧未解。南疆西夷北辽哪个好对付?那群蛀虫躲在玉食里自以为高枕无忧,书和良心都读进了狗肚里,竟要贪百姓的赈灾粮!”
罗洛骂得上气不接下气,抹了一把脸,瞪眼嘲道:“这下好了,贪出一个烧杀抢掠,万人拥护的匪王!”
“好啊,”他抚掌苦笑,咬牙切齿,“好啊!”
殿中议论纷纷,衆人握着酒盏啼笑皆非,一顿宴请不知其味。
此处楼高十层,透过窗往外看,便能瞧见阙京的万家灯火。
远处的万寿宫将将建成,檐下却已经挑起千盏琉璃灯。
占地庞大,是皇家禁地,也是世外桃源。
傅觉止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指尖垂在桌上,不轻不重地缓慢叩击。
耳边是衆多官僚的怒骂争吵。
有些事情需要吵,吵得人体内血液沸腾,脑子混沌,骤然冷静後,回头一看,发现问题就出在这里。
今夜在这里吵一通,明早更要去朝堂里,和皇帝,和同僚们吵一吵,争一争,辩一辩。
于侃说得不错,大昌是烂了。
但烂在何处,因何而烂,又是哪些人在蛀,他们得看明白。
崔氏一党招摇已久,其下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深究。
可崔源身为蠹虫之首,伏诛,麾下群虫便悉作崩沙。
傅觉止眉眼平静,长睫轻阖,在眸里投下片片浓重的阴翳。
似是一场即将席卷的黑色风暴。
他心中阴霾无数,闭了闭眼,复又平息清明,起身往殿外走。
廊中轻纱哗哗作响,天际乌云厚重。
竟是山雨欲来,风灌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