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冰凉,锐利得刺骨,直钻进脑髓里!
我浑身一僵,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觉得那一点冰凉迅在体内蔓延,冻结血液,凝固思维。
奶奶在黑暗中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抽气,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然后,死寂。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秒,也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啪。
灯泡又自己亮了。
光线恢复正常,惨白地照亮屋子。
奶奶跌坐在地上,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瓦盆里的纸灰,原本是堆叠着的,此刻却无比均匀地、薄薄地铺满了盆底,像一个技艺高的老师傅用篦子细细篦过一样。
那股恶臭消失了,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额头上那点蚀骨的冰凉感,也慢慢褪去,但留下一种诡异的麻木。
第二天,我的烧奇迹般地退了。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种空落落的心慌感消失了。
奶奶却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背驼得更厉害,眼神也常常直。她绝口不提那晚生的事,只是对我照顾得更加小心翼翼。
又过了几天,我基本恢复了力气。村里关于王老信的闲话也渐渐淡了下去。
一个午后,我去村口小卖部买东西,路过王老信那早已破败不堪的老屋。院墙塌了半截,院里荒草齐腰深。
鬼使神差地,我停住了脚步。
目光穿过坍塌的院墙,落在院子角落那棵枯死的老梨树上。
树上挂着一块破布,是一块红布。
褪色、白、被风雨撕扯得破破烂烂,但依然能辨认出,那是以前喊魂时常用的一种红布。
它被一根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藤蔓,死死地缠在枯枝上,像一面招摇的、不祥的旗帜。
风一吹,那破布轻轻晃动。
它晃动的节奏,和我记忆里奶奶喊魂时,手里那块红布包着米碗,在我头上转圈的节奏,一模一样。
我站在毒辣的日头底下,盯着那块破布,整个人像被冻僵了,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王老信……他是不是也魂轻?他死前瞪着眼、张着嘴,是不是也想有人为他喊一次魂?那断掉的棺绳,那沉重的棺材,是不是意味着,他的魂,终究没能走成,被永远地、不甘地留在了这片生他养他亦困死他的土地之下?
而我那夜听到的呼唤,奶奶那晚祈求的对象,以及那盏疯癫闪烁的灯泡、那均匀铺开的纸灰、那点眉心的冰寒……
我猛地转身,逃离了那座老屋。
待了几天,我离开村子,返回省城,奶奶再也没有为我喊过魂。她送我出村口时,紧紧抓着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像冰冷的铁钳。“青娃,”她混浊的眼睛望着我,眼里有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是恐惧,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以后……好好的。城里……干净。”
我走了很远,回头望。奶奶还站在那棵大榕树下,身影渺小、佝偻,仿佛要被身后那片巨大、沉默、雾霭沉沉的大山吞噬。
城市的夜晚没有真正的黑暗,霓虹灯的光污染足以吞噬最微弱的星光。空调恒温,隔绝了四季的冷暖。我在键盘的敲击声和屏幕的微光里,试图遗忘那片浓白湿冷的雾,那夜癫狂闪烁的灯,和那块挂在枯枝上、兀自招摇的红布。
但我时常会在深夜惊醒,心跳如鼓。
有时是风吹动窗户,有时是楼上掉下什么东西。
每当这时,我总会下意识地、飞快地摸一下自己的眉心。
那里,什么都没有。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标记,就再也无法真正擦除。它不像伤疤,会愈合,会淡化。它更像一粒被深埋的种子,靠着你无法理解的养分沉默生长。它蛰伏在你脉搏的间隙,潜伏于你呼吸的停顿处,与你共享同一具躯壳,同一段生命。你西装革履,穿梭于玻璃与钢铁的丛林,试图用秩序和理性构建一切,而它,则在每一个你松懈的刹那,于你灵魂最深的空隙里,无声地蠕动一下,提醒你那份冰冷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契约,早已签下。
故乡的山水养育了我,最终,也在我骨血最深处,埋下了一枚无法剥离的、冰冷的烙印。
第二年深秋,奶奶去世了,葬礼在萧瑟风中结束。我独自留在荒凉的山坟前,枯黄的茅草在风中瑟瑟抖,几片纸钱灰被卷起,打着旋儿消失在铅灰色的天空下。
我想起她十八岁嫁过来时,正是五十年代。因为爷爷的富农成分,她一夜之间成了罪人。那些年,她们被赶进牲口棚,无缘无故地跪在打谷场上挨批斗,竹篾抽在背上洇出深深的血痕。大集体时代,她看见老张家孩子饿得全身浮肿,偷偷塞过去两个糠饼子,用土方为孩子消肿,结果被揪出来批斗,安了个“敌特蛊惑人心”的罪名,被人踹得吐血,差点死在麦场上。晚年本该清静,却又为我魂轻的事操碎了心,满头银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冷风卷起坟头新土,远处寒鸦嘶哑啼叫,我望着墓碑上她慈祥的照片,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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