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翁戎说傲慢跋扈几字之时,龙拐毫不留情面地指向抚在门边的薛洺。
薛明片刻才反应过来,“荒唐”薛洺气得跳脚,将顾家的门槛都要塌碎。“你们几个,去给我把这刁民绑缚起来!”
“老叟惩戒我的门生,与你有何干系?顾家的门槛不高,可还容不得你随意践踏,老叟虽年迈,但这龙拐打得他,未必就打不得你!”
薛洺踹了一下身边的仆役:“去!现在就去把这群没大没小的家夥捉了!现在就去!”
那几个仆役彼此看了看,却都不敢移动步子,面色为难起来,“薛姑娘,饶了咱们几个吧,孟大人都向那老……那位跪着,咱们把人家绑了,孟大人还不把咱们几个生吞活剥了!连这汝宁县的小民都知道,孟大人现在可是圣上眼前的红人!”
“你们懂个屁!白养你们,一点用场都派不上!”薛洺气得在嫣红的唇上,留下一个醒目的牙印。
“姑娘,眼瞅着落雨了,咱们回车舆里等孟大人吧,眼不见为净,咱们如今身份不同,不能同这般贱民计较,便当看在孟大人面子上。”倚红给薛洺撑着伞。
薛洺攥着拳头,深呼口气,到底看不下去这场面,转身走了。
不知道什麽时候起,顾家的门外,聚集起了看热闹的人群,远远地见华服女子从顾家出来,交头接耳起来,站在门外,试图向里面看。
“这是同孟简之从上京回来的贵女吧?”
“瞧这气派必然就是了。”
“难怪要同顾家退亲呢,有了功名,谁不愿傍一个大家族。”
“还非要同顾先生断师徒之名,飞黄腾达了,就不认师长了。”
那群人见薛洺驻足蔑了他们一眼,忙住了嘴。人群中又有人道,“还好同孟简之定亲的不是我家闺女,要不这得受多少委屈。”
“慎言吧,人家今非昔比了。”
顾翁戎从薛洺身上收回视线道,“这可就是你招摇过市,带来的女子?倒真是让老叟开眼啊!六娘自幼与你一同长大,纵然你对她无意,可你怎能任由她折辱于六娘,我不管她是皇族亲贵,还是世家大族,你扪心自问,她可抵得过六娘分毫?”他半矮着身子问他。
他只是匐在地面,一言不发,将头垂得更低,可六娘看到他脖颈和额角间青筋几要裂出。
大抵是去上京前的伤还没好全,他一下一下轻轻咳着,发绺垂在地面之上,湿了个透彻。他唇角勾了勾,自哂似的笑着,将上半身彻底趴匐在青砖上,没有说话。
顾翁戎站直身子,将龙拐撂到一旁,身形亦晃起来。六娘上前扶住他,叹口气,“阿爹,仔细身子,莫要气坏了。”
顾翁戎抚开她,只是凄惘地看着孟简之,“你有今日,不是你之过,乃我为师者之过。”顾翁戎踉跄着退了一步,显然是气坏了。
六娘见他如此,慌忙回堂屋给顾翁戎取了个长椅欲扶他坐下。
他却不坐,又抚掉六娘欲挽他的手。
“老叟三个问题已问完,你今日既认了错,领了责罚,……”顾翁戎话语顿了顿。
孟简之似是微微顿了下身形。
顾翁戎继续道:“你今天是来做什麽的,你我心中知晓,我不为难你,你我之间的师生之谊,便也就到此为止了。自今日起,校曹大人不必再唤我为老师。”
顾翁戎声音戚戚然,话却已然出口,断了师生之谊。
孟简之紧握着双拳,背影孤寂而执拗。
顾翁戎深叹口气,换了份谦恭态度,“六娘,去将校曹大人扶起来。”
六娘徘徊着步子,看着匍匐着的孟简之,不知该不该上前。
孟简之似是偏头,看了下她的裙摆,强撑着地,不等她来,自己直起身。
他敛目垂眸,看着眼前的水洼,雨水将他浅色的柳木簪浸成深深地落栗色。
“学生……最後一次来拜谒老师,亦欲,退了与令千金婚事。”他闭着眼睛,脸上如斧砍刀刻般,让人觉得一阵阵冰冷寒气。六娘轻轻攥了下拳头。
六年,他一向牵动她所有的心绪,可今日,她终于恨他了,这种恨意也只是淡淡的一瞬,很快就失落在讶异的天色之下,她连恨意几乎也没有了,她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平静如死水。
六娘轻轻偏过头,不愿再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良久顾翁戎才开口:“如才刚那位女子所言,校曹大人的师长,是霍风大人,校曹大人的这声学生,太过自谦了。”顾翁戎已说了,自今日起,他二人再无师徒之谊。他这一声学生,他不认。
孟简之抿唇,阖了下眼睫,长长吁了口气,重复道,声音喑哑。
“在下……今日正式退了与令千金的亲事,以後我二人,再无干系。”
顾翁戎不禁摇头道:“贵为圣上钦点的校曹大人,有圣上看重,您说一句话便连刚才那位皇族亲贵都要给您面子,草民,又怎敢不从?”
孟简之听着顾翁戎的揶揄,终究没再说话。
顾翁戎亦默了良久。
末了,顾翁戎叹口气,“校曹大人才刚说空手而来,其实不然,大人既帮草民解了陈家之困,也算了了这些年的师徒恩怨,你我师徒缘尽,你与六娘也缘尽于今日。大人口中的亲事,就此作罢,小女再与大人无关,大人……请回吧。”
顾翁戎从怀中拿出议亲书,将亲书递给他,他没接,那纸亲书随风卷了两下,便被雨珠打落在地。
顾翁戎背过身来站着,“日後,无论大人飞黄腾达,亦或是直坠青云,都是大人自己的事,再与我们这等庶民无关。”
风吹乱了六娘的垂发,她却不再顾及,她看着顾翁戎并不回房,便道,“阿爹,雨下大了,您回吧。”她觉得不过一日,顾翁戎的背影却似苍老了许多。雨势越来越大,六娘却分明辨出来,自己脸上有浅浅的泪珠温温热热与冰凉的雨滴混在一处。
六娘将顾翁戎扶回来,而他仍在那里跪着。
过了很久,六娘又将院中给顾翁戎坐的长椅拿进屋内,他仍在那里跪着。
她拿帕子轻轻将长椅上的雨水拭掉,给顾翁戎和顾大娘换茶。她透过窗棂看出去,孟简之还跪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雨沿着屋檐渐渐开始一注注地往下流,他才缓缓起身而去。
那抹白色的身形消失在院中,那树果梅的残馀的花瓣,亦被这场雨打得不剩几片。
六娘没有什麽情绪,她将窗棂关上,顾翁戎轻轻咳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