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够再伤害他。
而她,能清晰地看到他。
看到他的身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眼前,她还来不及欣喜,却又眼眸一转,看到他颓废的面孔丶残破腐烂的身躯,看到他的肉正在被秃鹫叼食,被蝇蚋叮咬,一块又一块。
他的肩膀瞬间被啄去一片,血肉被撕去之後,一旁的蝇蚋立即飞了上去,叮丶舔丶咬丶扯,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咬蚀还不够,还要在他的血肉里産卵孵化。
而秃鹫还不罢手,继续去叼啄他的胳膊丶大腿,看样子是习以为常,吃惯了。
因为沈极昭毫不反抗。
姜水芙看到这一幕立即又射了一箭,只是秃鹫太狡猾,飞着就跑了,盘旋在上空,双眼冒精光,伺机而动。
她本该向他跑去,可却放慢了速度,小步小步地擡起脚,朝高台上去。
她越走近,离他越近,就越能看清他身上的所有伤口。
沈极昭已经被绑了好几天了,自从出现在京城之後,遍体鳞伤的他就不敌京中的百姓的憎恨与怨气,被他们又打又砸,晕过去之後直接就被绑了起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
夜里,他被秃鹫叼食折磨,白日里,被百姓打骂,人人都要来划他一刀,呸他伤口一口唾沫,如此日夜,循环往复。
直到今日,是百姓们所说的“黄道吉日”,适合杀他祭天,解除蛊毒。
而秃鹫好像知道他命不久矣,舔了舔流着哈喇子的舌头,专门来吃最後的一顿。
更别提,这几个月,沈极昭一直流浪于各地,受的伤受的罪,数都数不过来。
极北之地的冰冻,身躯被砍了又砍的痛苦,这只是她知道的,不知道的,还有多少?
他的身上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皮肉分离,白骨森森了。
肩膀,胳膊,腰身,大腿……都少了肉,见了骨,泡在血水之中。
只有胸膛还看的过去,只是瘦了些,衣袍穿在身上松垮了许多。
她不怀疑,若不是体内的蛊毒强大,他早就死了,根本等不到她来。
姜水芙的步伐越来越慢,直至快要走到他的脚边,顿住了。
因为她看见了,他的逃避与抗拒。
沈极昭听到了她的声音,闻到了她的气息,他知道,她来了。
他立即晃了晃头,发丝瞬间被他甩了又甩,霎那间,所有发丝都垂在身前,遮挡住他灰白毫无血色的面颊,遮挡住他面上可怖暴跳的黑筋,遮挡住他慌乱紧张的双眼。
他下意识地身子後缩,下意识地偏头,眼睛更是垂耷着,无力地闭了又闭,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抗拒她的靠近,不愿意让她看到此刻的他。
可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眼睛并没有完全闭上,双眼眯开了一条小小的缝,缝里,是她洁白的裙摆和暖和的毛绒斗篷。
看来,她过得很好,很安全。
姜水芙却并没有让他如愿,脚步再次迈开,这次,直接走到了他的身前,离他一尺不到。
他整个人垂头垂身,她都不需要擡头就能直视他的面容。
她的双眸紧紧地盯着他,盯着他面颊上寸寸成沟粗的伤痕与大片黑筋,盯着他不愿直视她丶逃避的双眼,盯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又铿锵地蹦了一字又一字:
“你这条命不要了是吗?你要死在这儿是吗?死在我的眼前?沈极昭,你告诉我!”
沈极昭触到了她的呼吸,暖洋洋的呼吸,鲜活的呼吸,他颓靡到只能弯曲的双腿直了起来,挺了膝盖,费了他好大力气,额头都冒汗了。
他的身子终于直了起来,高了她半个头,想借此离她远些,不沾到她,不沾到她的呼吸。
他会弄脏她的。
姜水芙就静静地看着他像是阴沟里的蛆虫一样蠕动,一样躲逃。
她也不说话,只用目光紧紧地射着他,这种目光,他感觉自己里里外外的狼狈都被她看遍了,看透了,他怎麽躲都无用。
他放弃了,看透就看透吧,看完了她就能走了。
或许是她的审视太过穷追不舍太过粘腻,他也撑开了眼皮,半撑着双眼看向她。
只这一眼,他疲惫的眼神就暴露无遗,里面藏着死气的灰暗与深寂,直到看到眼前的女人,他破碎的眸子才稍稍流转了些许,像是一滩死水照进了月光,于阴暗之中悄悄摸摸地闪动起来。
他面上的黑筋也全部都露了出来,黑筋横跨蔓延他的整张面庞,编织出了一张密密麻麻丶繁复错落的网,罩住了他所有的神情,所有的情绪。
他本以为她会像上次一般害怕,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惊讶和怪异,随後退缩逃离。
可她没有,她依旧望着他,望着僵尸人独有的丶象征着毒已入肺腑的可怖恶心的黑筋,望着这张曾经她很是喜欢夸赞说好看的面庞彻彻底底染上一条条无法洗去的墨黑血色,变成难看至极,多看一眼都嫌脏了眼的丑陋面孔。
这样的面孔,她不会喜欢的,她会厌恶的。
所以沈极昭不意外,她移开了视线,她的视线最後落在了他的双眸。
可他的双眸更丑陋,青红色的瞳孔不正常极了,比话本子里面的怪物妖精还要可怕,还要恶心,令人作呕。
他知道,他吓到她了。
所以他又挺直了脑袋,下颌扬了起来,这次的他,比她高一个头了。
离她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