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想过她们家小姐还能有这般胆量。
因急着要走,又只能靠自己双手去提,文薰便大胆舍掉不那麽重要的物品。书籍和要用的手稿都已经提前运出去,倒不用她再操心,只带了一些重要杂物和钱财——这些钱是她从嫁妆里取的,以及霞章的存款。
大哥刚才给的一匣子钱她没带,稳妥地放在一边,等着人发现。
文鼎是两点钟走的,三点钟左右,文薰和王妈一人提了两个箱笼,没有经过任何人,提前离开了莫家。
门房只知道三少奶奶今天要离开家,一开始也没注意,直到晚上兴万和应贵去院子里找人,发现人去楼空,才感觉到不好。
他跑去把事情禀告少爷,禀告老爷,莫老爷往身边一问:“上午霞章回来,去过你母亲那里了?”
莫怀章道:“好像是去了。”
莫老爷便以为是这娘俩又吵起来了。
“臭脾气。”他嘟囔一声,也没在意,吩咐应贵和兴万道:“你们去找何妈,再收拾些东西,自己往临安找他去吧。”
兴万应了,没一会儿,应贵又急匆匆地跑回来:“老爷,不好了,吴妈和何妈都不见了。”
莫老爷不耐烦听这回事,“什麽叫不见了?家里好好的人,怎麽就不见了?”
应贵道:“下午的时候,她们背了包袱,走了。”
“跟少爷一起走的?”
“不知道,门房也没见着少爷出去。说是,三少奶奶先和王妈一起走,只提了两个箱子,然後是吴妈和何妈。”
莫怀章在旁边听着,有种十分不妙的感觉。
从金陵到沪市,要历经十五个小时的车程。第二天一早,火车进站。在黄老爷的接应下,舅甥俩合力将霞章送去了洋人医院。
文薰随後而来,她让王妈带着行李回黄家,自己则去邮局寄了一封在半路上写好的信。
这封信是寄去临安大学给郑鸿基先生看的,内容便是向他道歉。
不仅寄信,还要打电话。文薰在电话局排了一个小时的队,轮到她时,接通了临安大学的校长室。
“鸿基先生,我是朗文薰。此电致来,十分抱歉,实在是事出有因。霞章昨日突发疾病,如今已经送到圣约翰教会医院治疗,因损其心脉,怕是要修养多日。无端失信,万为抱歉。”
郑鸿基一听便知这是请假来了,再一听,不由得发急,“怎麽会伤到心脉,严重吗?”
“不严重,他会好的。”文薰语气笃定,仿佛是霞章的主治医生。
郑鸿基也不清楚情况,便决定将二人的课程暂缓,由其他老师接任。
只要不耽误教学,便是最好的情况了。
从电话局出去,文薰径自来到医院。她还未进大门,便遇到了等候的文鼎。
“姐姐。”
“在这里做什麽?”
“等你呢。姐姐,这破医院说姐夫无药可救,不肯收他,早前舅舅已经把他带回去了。”
文薰愤怒地看着医院的大门,脱口而出:“他才要死了!”
文鼎被她的吼声吓得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骂那位给莫霞章下“死亡通知书”的医生。
为了防止姐姐做出不理智的事,他赶忙说:“没事的,不要紧的,舅舅说,家里的坐堂老医生能治。”
文薰得到安抚,可转身走前,还是恨恨地瞪了一眼医院。
回到黄家,文薰直接小跑上二楼。她才靠近房间,便听见里面一阵喧嚣。
舅舅舅妈,还有一些仆人围在床前摁着霞章,似乎是在给他灌药。
“快,快端来。”
“唉呀,不行啊,他全吐出来了。”
“霞章,好孩子,我是舅妈啊,你生病了,需要喝药,你听话好不好?”
眼见着灌进去的药又被呕了出来,黄太太一时束手无策。好在文薰来了。她转头瞧见人,赶忙拉着她道:“文薰,你快来劝劝他。江大夫说霞章心脉有损,需得每日吃三副药配以丸子才能温养。可他病怏怏的人,一听说要吃药,竟挣扎得我们合力也制不住。哪怕是灌进去了,他也会吐出来。”
文薰听着舅妈说话,同时也看着躺在床上的莫霞章。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睁着,脸上全是泪水,胸前的衣服和被子也都被吐出来的药水浸染得不成样子。
文薰知道他为何而反抗,她用手背擦了擦因心疼而流出的眼泪,请舅妈和旁人先行出去。
等到房间空了,她缓慢又温柔地做到床前。
莫霞章这时候已经恢复了些许精神,他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嘴唇颤抖,十分委屈,“我不是不想喝……”
他只是看到这些中药,就想到了那些“药”。
他生理性地恶心。
文薰没有多说什麽。她握住他冰凉的手,摊开他的手掌贴在脸上,对着他露出微笑。
“你知道,各家有各家的传统,因为这份传统,我小时候读书便与旁人不一样。我还记得你说过,你是靠《诗经》啓蒙,那你知不知道我们黄家的孩子,是靠什麽啓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