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莫霞章,是文学家,文学批评家,是翻译家,是小说家,是作家,是烂俗的诗人,是古籍搬运者,还是朗文薰的丈夫。他是一个这麽优秀的人,他怎麽会默默无闻地死?
“你炸不死的我的。”莫霞章这麽对着远方一个落下的炮弹说。
十来分钟後,日本人的飞机飞走了,再没有回来。
文薰又在收到通知後带着学生们往山下赶,因为担心着霞章的情况,她在一个下坡时,险些跌倒。
等到了平底,她终于见了被莫怀章拉着禁锢到一边的霞章。
她不顾自己的狼狈,直奔了过去。
“霞章!”
看到妻子,霞章一喜,甩开华章的胳膊,张开怀抱用力地抱住了她。
“昭时,昭时……”
他甚少这样叫她,如今此情此景,轻轻一唤,直让文薰落泪。
莫怀章实在是看不下去这两个文人肉麻了。他咧了咧嘴,没好气道:“弟妹,你快好好收拾他一顿。刚才我们找到他时,发现这个呆子居然在爆炸点里干坐着,他是真的不怕炸弹落他头上。”
文薰一听,赶忙松开手抱住霞章的脸,着急道:“傻瓜,你怎麽不跑呢?”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我相信我不会死,所以不如坐着歇会儿。”说完,莫霞章罕见的憨笑,“嘿,结果真没炸我。”
引得文薰又是泪,又是笑,最後哭笑不得地捏住他的脸颊,“下回不许你这样了!你多少想想我和孩子呀。”
霞章握住她的手,用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说:“我们都不会死的,我们还有那麽多的事没有完成,我们不会死的。”
与此同时,倪先生也在遭受焦先生和伏先生的严肃批评。
伏建高简直要呜呼哀哉了,“倪先生,书没了,还可以再写啊。要是砚青出了什麽意外,咱们哪能还有以後?”
“你怎麽敢让他帮你提箱子?”焦自白大喊道:“姓倪的,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就是你死了,砚青也不能死!”
倪空富低着头,接受着好友丶上司的教育,同时也记住了这一句话。
日本人的这次轰炸,给学校带来了不少的损失,也让衡州多位百姓无辜遇难。
为了提高学生们的生存技能,校方开始额外组织大家躲避轰炸的训练。
就是在这样一边躲,一边学的氛围中,1937年的12月来临。
12月13日,金陵沦陷。
12月14日,潭州地区报纸全部报道此事,等消息传回潭州,已经是两日後。
文薰和霞章最先收到的是华章带来的消息。
“金陵沦陷了。”
他的表情绝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苍白。
他费了好些功夫,才哆嗦着开口,“宜章战死了,琼玉也殉城了。”
文薰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眼泪突然夺眶而出的感觉,此时此刻,当嘴角品尝到一丝咸意,她才感受到面颊上的那一道冰凉。
哪怕华章往日再自诩坚强,开口说出这句话时,也是哭泣的,不完整的,“日本人正在金陵进行大屠杀。”
霞章突然扑过来伸手拉住华章,他已经快脱力了,“母亲呢,我母亲呢!”
华章吸了一口气,以完全压不住的,哽咽的声音道:“不知道,不知道——日本人四面围住了金陵城,消息进不去,也出不来,没人能出来!”
莫太太只怕凶多吉少。
日本人会额外放过她吗?
不会的。
在日本人眼里,莫太太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中国人。
文薰张着嘴,重重消息叠加,让她脑海中天旋地转,只剩下两耳嗡鸣。
她没想过,从没想过——
那个严肃的,宽容的丶和气的丶偏执的丶温柔的丶脆弱的丶阴晴不定的丶不讲道理丶固步自封的莫太太。
文薰转头去看霞章,却见他已经双眼失焦,像是灵魂脱壳。
1938年,没有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