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老爷後退两步,让开位置,“来,你来写两个字。”
文薰也不推脱,上前去挑了笔,屏息凝神,沾墨写下一句“天高任鸟飞”。
朗老爷一见,便笑:“倒是应景。”
朗文薰没想到随手写出的话竟暴露了自己此时的心境,忙转移话题问:“爸爸,你还没说我写得怎麽样呢。”
朗老爷也依着她,“什麽怎麽样?整个广陵,谁的颜体能赛得过我们家的女儿?”
只一句话便把文薰夸得满心欢愉。
从父亲的书房出去,穿了两个院子,文薰瞧见巧珍夥同几个丫头和仆人举着竹竿在园子里的枣树下粘知了。她们笑闹着,声音不比头顶的蝉鸣声小。那树上挂着青绿的果实,还未成熟,与叶子一同汲取着阳光,遮了荫处,投在地上波光粼粼的,好似水纹。
文薰用叠起的手帕扇着风,也没打搅她们。她倚着栏杆看得起兴,又不免在心里引起喟叹:这麽宁静安稳的生活,要是大家都能享受到,那才好呢。
突然觉得口渴,文薰又离了这边,就近去找些水喝。她穿过园子,想去假山上的亭子看看,攀高时,碰巧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虽无意听,可那些话还是伴着风进了她的耳朵,有些“运动”丶“文章”丶“先生”丶“政府”之类的词。
文薰听出这是弟弟文鼎的声音,清楚他竟然也走上了进步之路,心里既高兴又自豪。她从不赞同父亲的话。现在的国家,读书人再不站出来啓蒙思想,可能中华文化都要被一群激进派弃如敝履了。再者,何来的从龙术?她想做的一切,不为名,不为利,只求俯仰无愧于天地,只求实现自我价值,只求不要辜负了那麽些人的奉养!
她回头望四周看了看,悄悄退下来,意欲等他。
没一刻钟的时间,朗文鼎和同学出来。他站在高处,一眼瞧见下边纳凉的姐姐。简短几句话与同学分别,小跑着过来。
“姐姐。”
他靠近了,见文薰额头上布满了细汗,忙顺手打开手里的折扇帮她扇风,“天气这麽热,姐姐怎麽在外边站着?”
文薰擦了擦汗,意有所指,“天气这麽热,你怎麽带着徐公子在亭子里说话?也不怕隔墙有耳。”
文鼎讪笑一声,样子却是极大方,“听到了又怕什麽?最坏,也不过是像莫公子那样,家里给安排一个媳妇儿约束。”
文薰听他话里有话,语气带了两分长姐的威严,“你知道什麽,直说就是了,含沙射影非君子所为。”
文鼎做出犹豫样,“是有一桩旧事,不知姐姐是否听说。前年的时候北方闹运动,莫三公子参与了,还被关了四个月。”
文薰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他同我说了。”
这回轮到文鼎意外了,“说了?”
文薰压下那份满意,“嗯,来咱家那天说的。”
“那他确实是个如传闻中坦荡的人……”文鼎呢喃一声,末了,终于不作怪,而是认真地说:
“我不是想干预姐姐的婚事,只是这两天难免思考。现在的时代半新不旧,多的是剪了头上的辫子,留了心里辫子的封建残馀。父母愿意和莫家结亲,除了履行那桩婚约,也是因为他们和咱们家是一样善于约束儿女。可是双亲哪里知道莫家也管不住莫三公子的心呢?咱们当代文人,就得有气性,有志向。我钦佩莫公子,我也觉得这样的男子适合姐姐。”
朗文鼎在津门读书,北方的事他知道得多一些。哪怕之前没听说过,为了姐姐的幸福,也不免多去打探。
“这几年国内有一些文人很推崇莫公子,说他有[保国派的气节];又有一些人批评他,说他整日里看谁都不顺眼,眼睛里没个好人,正是[发了爱国癫]。他确实很有才华,古往今来,琴棋书画他是无一不通的。我听说北边的前一任总统包天与很喜欢他……”
“还有这回事?”
“那是前几年的事,我也是听同学说的。莫公子那会子还在跟着邱山先生读书,被包总统邀请到家里小坐,莫公子自是不愿。可寻常人不去就不去了,偏他莫某人非得要在第二天往报上登首酸诗嘲讽他。好在包总统也挺有气量,说他年纪小,是跟着老先生们学了臭脾气,没为难他。”
文鼎说罢一顿,转头看着人说:“姐姐读了那麽多的书,不应该被囿于後院。莫公子虽然是一群老夫子教出来的,可向往开明,进步,是一个极有志向的人。姐姐和他生活後,不仅会多一个挚友,也会多一个同行之人。”
朗文薰不答这话,只轻声吩咐:“莫公子的事,别叫父母大人知道。”
“这是自然。”文鼎引着家姐穿过假山往前走,再返过去回答刚才的问题,“东蔚他没见过苏式园林,所以我带他登高看看。姐姐从哪儿来?”
行走间更热了,文薰把他的折扇抢过来,自己用力扇,“刚从父亲那里过来,本来想着就近寻杯水喝。”
文鼎亲昵地依着她,“姐姐不往前走,是在给我当耳报神?”
文薰往旁边移了一步,暗示他要当心,“哼,我是怕你触怒了父母,被赶出去。”
“哈哈……”文鼎爽朗地笑了一声,并不在意。
文薰又问:“徐公子在家里住了也有些天了,可习惯?”
文鼎道:“习惯又不习惯。他第一次来江淮地区,看什麽都新鲜。就说咱们吃饭的碗吧,在他看来都别致得很,说小小的一个,能装几口?我便告诉他,我们这边吃东西在精,不在多。他又说我们这边人吃饭都是拿筷子夹着米粒,一口吃一点,秀气得很。说我在北边并不这样,怎麽回了家假斯文?由此非要叫我[朗小姐]。”
他说得好玩,文薰也听得有趣。“朗二小姐”似乎是突然起兴,贴上来问:“姐姐,过两天,咱们看戏去?”
文薰嫌热,“啧”了一声用扇骨把他拍开,再往旁挪出距离,“有什麽好戏?”
文鼎老实回答:“听说,有位叫小凤仙的名伶来了咱们广陵。姐姐要是想看,我就去弄张票。”
文薰斜睨了他一眼,“好没意思的话,倒像是我想要看。”
文鼎嬉笑道:“哪能呢,是我想讨好姐姐。姐姐刚从国外回来,难道不想看咱们的戏?”
知姐莫若弟。他倒是说对了,文薰确实有些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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