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
哪怕隔着半座广场,那股甜腻而又刺鼻的气味,依然顽固地钻入许静姝的鼻腔,像一根生锈的铁针,搅动着她胃里翻涌的酸水,也搅动着她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梦魇。
皇城广场的汉白玉地砖,在正午的烈日下白得刺眼。往日里孩童追逐嬉闹、商贩沿街叫卖的繁华之地,此刻却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场。数千名百姓被禁军驱赶着,围在广场四周,他们脸上带着麻木的恐惧,像一群被迫观看祭祀的牲畜。
广场中央,高台之上,宗正阳身着一袭玄黑色的天枢院祭服,负手而立。那祭服之上,用更深沉的黑线绣满了繁复的薪火烙印与锁链图腾,仿佛将世间一切秩序与法则都穿在了身上。他不需要任何动作,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柄出鞘的、审判人间的刀,冰冷,锋利,不容置疑。
“苍生有罪,生而背负业力。此乃天道,亦是宿命。”
他的声音不高,却借助扩音法阵,清晰地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然,总有愚顽之辈,不思克制,放纵七情,沦为业力之奴。贪婪者,盗取库银,欲壑难填;暴怒者,当街行凶,血溅五步。此非小恶,乃是动摇世界根基之巨蠹!是引燃苍生业火之薪柴!”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跪着的那一排人。他们曾是富甲一方的商人,曾是邻里敬畏的武夫,也曾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但现在,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业力异变者”。他们的眼神空洞,皮肤下隐隐有黑色的纹路在游走,那是业力即将失控的征兆,也是他们被判处死刑的罪证。
许静姝混在人群之中,她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裙,梳着最常见的妇人髻,低着头,就像任何一个被吓坏了的茶馆老板娘。然而,在她宽大的袖袍之下,一双手却早已攥得指节白,尖锐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
这痛楚,让她保持着清醒。
她死死地盯着高台上的那个身影,那个如同神只般宣判着凡人生死的身影。
一模一样。
和十年前,父亲被押上审判台时,一模一样。同样的祭服,同样冷酷的语调,同样以“苍生大义”为名的宣判。她的父亲,那个惊才绝艳的剑客,只因创出了一套可能净化业力的剑法,就被宗正阳判定为“动摇国本的异端”,被亲手“收割”,化作了通天祭坛上的一缕青烟。
“……为维系此界安宁,为守护万民存续,天枢院依《薪柴法典》,判处以下十三人……”宗正阳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寒冰雕刻而成,“净化之刑!”
净化。
多么冠冕堂皇的词语。
许静姝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股灼热的、混杂着悲愤与仇恨的岩浆,正顺着她的血管逆流而上,几乎要从她的喉咙里喷涌而出。
宗正阳缓缓抬起手。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惊天动地的法术。他只是平静地向下一挥。
噗!噗!噗!
一连串沉闷的、利刃入肉的声音响起。十三名天枢院的执法者,动作整齐划一,手中的制式长刀精准地刺穿了那些“异变者”的心脏。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仿佛不是在杀人,只是在修剪花园里长出的几株杂草。
鲜血,如同迟来的花朵,在洁白的地砖上骤然绽放。
人群中出一阵压抑的惊呼,随即又在禁军冰冷的眼神下,死死地捂住了嘴。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许静姝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看到一个被刺穿心脏的商人,在生命最后的瞬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望向宗正阳的方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抹绝望的血沫。
秩序。
这就是宗正阳所守护的秩序。一个以恐惧为基石,以牺牲为养料,冰冷、虚伪、吞噬一切希望的秩序。
宗正阳的目光,如同鹰隼,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民众,声音愈威严:“今日之净化,旨在警示世人!天枢院之眼,洞察四方。任何试图挑战秩序,放纵业力者,皆是此等下场!退下吧!”
他转身,玄黑色的祭服在风中扬起一道冷硬的弧线,仿佛连阳光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一丝温度。
人群如蒙大赦,仓皇地向后退去,推搡着,拥挤着,只想尽快逃离这片被死亡与恐惧笼罩的土地。
许静姝被裹挟在人流中,她依旧低着头,任由别人撞在她的肩膀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位看似柔弱的茶馆老板娘,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两簇燃烧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