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停下手,擡头望向允,一时间,允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年不见,婉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她穿着未染色的粗布麻衣,头发用蓝布裹起,头上无任何钗环。若允在路上遇见婉,不仔细看,他绝不会认出这个和乡野村妇打扮全无二致的女子竟是当今鲁国的元妃。
婉不防备来人是允,擡起的杏眼中是盈盈笑意,额头上是因劳作出汗的细细汗珠,整个脸颊白里透红,允记忆里很少有这样快乐生动的婉,他以为几年不见,远离宫中的锦衣玉食,她会变得忧伤娇弱,谁知外面的风霜反而让她更加健康,更加动人。
“大王!同!”婉看清来人,略有紧张地用衣襟擦了擦手,缓缓朝他们走来。
同终究是孩子,虽然几年不见,仍忍不住朝婉扑过来,被蹲在地上的小童看到了,以为有人要抢他的母亲,忙站起来奶声奶气地说:“你是谁?快放开我母亲!”
允忍不住笑了,走上去抚摸小童的头,说道:“你是不是友?这位是你的兄长,我是你的父王!”
小童一脸疑惑望向婉,婉不知如何回答,沉默地点了点头。
“阿娇去集市了,大王先进去休息一下吧!”
屋内草席铺地,一块木头刨了面放在屋子当中权做桌子,婉从里间端出两个粗胚的杯子,给允和同倒了些水。
允平生第一次踏进如此简陋的屋子,一时竟找不到落脚之地。婉当时离宫时,他赏赐了大量的珍宝器具,後来虽然他人不曾来,每个月都嘱咐下人送来月用钱,他看到婉曾如柔荑的芊芊玉手如今变得粗糙了不少,一时内疚心痛:“可是有人侵吞了每月的月例?害得你这般劳苦?”
婉笑着摇摇头,说道:“大王不必自责,月例每月都有收到,只是用钱的地方多了些。村子里人多,去年水灾,今年春又大旱,月例和之前的赏赐都用来买种子丶买粮食丶换取日常所需了。”
“那你也不必这样苦着自己,贫寒到无立锥之地?”允大声说到。
“大王,否也。我这里已是村里最好的宅子了,你如果去其他家走一走,他们屋里大多是土地,窗子没更有遮蔽。
那些华贵的衣服丶精巧的摆设,自我离了鲁宫,本来也没有用武之地。大王你看,此处依山傍水,吃的一粒粟,喝的一碗汤都是我们自己春天播种,夏天收割,秋天加工来的,虽然味道寡淡,但别有一番滋味。大王若不嫌弃,待会婉给您做一餐饭如何?”
允不解地望着婉,她自小贵为齐国公主,後来又嫁入鲁国做正夫人,可她似乎都不在意,反而对今日的贫寒生活甘之如饴,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逃离鲁宫,远离自己?
他不愿再往深处想,说道:“今日来,我有好消息带给你。我们和纪国郑国联手,击退了齐卫宋燕四国,这些年我的苦心经营布局,总算有些进展了。”
婉沉默不语,允疑惑问道:“你不为我高兴?”
婉说道:“恭喜大王。只是我鲁国远离宋国,这样的长途作战,大概需要不少的人力财力吧。
不瞒大王,我住的这个村子年年征兵,家家几乎只剩老弱妇孺。家中少了劳力,收成必受影响,可这春苗丶秋粮要交给官府的税却丝毫不减。去年大水,也不见官府有人救济,税收倒是如常,若不是靠着大王的月例,村里有些人只怕已经饿死了。
今年春上,集市买卖的税又突然提高了。我和阿娇去年辛辛苦苦养蚕,本以为靠纺丝卖的钱可以撑一段日子,结果。。。大王,您可听过一句,苛政猛于虎?”
允望着婉严肃的神情,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些税收丶征兵,当时在朝堂已多次讨论,他如何不知?可是国家要扩张就要钱,现在正是变局初现之机,他如何能错过这个良机?
“一时苦一苦百姓,也是为了日後给他们长久的安定。”允说道。
“可是如果百姓熬不过这一时的苦呢?譬如我就是这百姓的一员。”婉并不罢休。
允心里有不耐烦升起,从来没有其他女子公然顶撞他,更不要说妄议朝堂之事,他知道婉素来对国事感兴趣,但以前在鲁宫时他由着她不过是为了夫妻间的情趣,享受红袖添香之乐,而不是纵容她来质疑他的政策的。更何况婉是齐国人,鲁国的国策更不会容许她染指。
可巧这时阿娇从外面归来了,她看到允和同的到来喜出望外,知道允和婉长久不见,必有体己话要说,磕头作揖後便领着允和友去屋外的水边玩了。诺大的院落里只剩下允和婉两个人。
允望着婉不施粉黛,颜色明媚依然压倒宫里的那些脂粉,麻衣一束,身姿窈窕只看得他心头发紧。屋外有春风吹进来,他的心也痒痒的。
他从後面走上来,搂上她的腰,全然不顾婉抗拒的体态,头贴着婉的脸颊,在她耳畔说道:“这麽久日子不见,我心里总是挂念着你,更不敢忘了你的嘱咐,不轻易来打扰你的生活,外出打仗也亲自把同带在身边。
今日相见,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日後有空了我们细细聊不迟。我现在最想听的,是你心里有没有想起过我?”
婉不防备允会上来搂着她,一时不知是该挣脱还是就这样,允这两年确实谨遵诺言,况且若以後扭转这些税政还是得说服允,她正想着,允唇边的胡渣刺得她脖颈一时不适,她竟用力挣脱开了允的双手,朝後退去。允双眼迷离地望着婉,说道:“别这样,这样我会。。。”
允又走了上来,这次托着婉的头,从正面吻上婉,不给她逃离的机会,婉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任由着他倾泻着思念抑或欲望。允把婉的态度视为了默许,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两年的思念催着欲望,他也顾不上此处门窗大开,太阳高悬。
直到婉说道:“大王,别,今日我身子不适,正有月事。。。”允这才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他早忘记了草席简陋寒凉,坐在上面,拉婉坐在他怀里,一边帮她整理散开的秀发,一边幽幽地说:“今日就跟我回宫吧!我日日忘不了你,你也好歹体贴一下我。”
婉心里却想着别的事,她今日并无月事,她也不想回宫,但她眼前浮现的是村里那些头发斑白的老者,赢弱的孩童,这麽多人长久看,总不能只靠她的月钱过活,最後她还是得求身边的这个人。
“大王,当年凤藻宫被烧,想必宫里如今也没有合适的住处。”婉推说。
“我已下令着人重修凤藻宫,我要送你一个更华丽的宫殿。”
“大王千万不可,修建一个宫殿,该会是多少人一年的口粮。那样的宫殿,修好了我也不会回去!”婉正色说道。
“好,你别急,那就依你的,就简单修葺一番。可你贵为正妃,住处也总不能太寒酸了。”
婉知道不宜再得寸进尺,便不说话了。
“你先跟我回去,和我一起住在永安殿。待凤藻宫修好,你再搬回去。”允仍旧求婉回去。
婉说道:“永安殿历来是君王临朝和休息的大殿,婉不愿违了祖制。不如等凤藻宫修好了,我们再讨论回宫的事吧!”
“可我思念你的紧,要怎麽办?”允不依不饶。
婉说道:“大王得空可以到这里来,大王若喜欢,我可以带大王去村里其他人家转一转,也可去集市上凑凑热闹。”
允知道婉若有了决心,是极难说服的人。今日她没有拒绝自己的亲昵,也没有反对回宫的事,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了,便笑笑说:“放心,有美人在此,我就算不想来,我的心也由不得我。日後只要我有空暇,就会带同一起过来,刚好让同和友他们兄弟亲近一下。你刚刚不是说要我尝尝这里的饭食吗?刚好我也饿了!”
允是快到太阳落山时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的。路上他叫来陶五,“明日把夫人所在县的县丞给我召来,吩咐他把夫人村落方圆五十里之内百姓的税赋减半。”
陶五不解,问道:“那鲁国境内其他县邑呢?”
“其他县邑?暂时不变吧,今年看样子收成不会太好,就暂时先不加了!”陶五退下,心里暗叹夫人的威力。
果然是春天了,就算临近夜晚,吹进车子里的风依然是温热的。
婉既希望百姓好过些,那就让她在村落的百姓们好过些吧,他心里对婉的话根本不以为然,但他知道他对婉在意得很。两年的时间已经证明,他根本忘不了她,宫里那麽多颜色也取代不了她。既如此,为博佳人一笑,这点代价,还是值得的。
况且不久的将来,齐国就要变天了,鲁国不会再处处依附齐国,和齐国的高低关系,也要变一变了。
那诸儿,雄心勃勃极难对付,可当年婉却能让他在完胜局面下收回三军,婉在他心中的分量可见一斑。
打蛇打三寸,以後两国博弈丶对阵的场合还有许多,若要让他忌惮丶退让丶不痛快,需要婉的地方还有很多。用区区一个县邑的税负换取和齐国交战的筹码,简直太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