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欢城的会馆,已有鲁国的军队迎在那里。申繻备了棺椁,来迎的大臣也都换上了缁衣。申繻屏退了大部分人,只留几名重臣。
当他们真正看到允时,才明白天人永隔,几人皆匍匐在地,哀嚎痛哭。申繻却知道此时虽然哀痛,但痛哭不是头等大事,把国君安全运回曲阜,拥护太子继位,向齐国发难讨一个说法,桩桩件件都需细细谋划。
他待几个人哭了一会儿,说道:"大王登基一十八年,勤勤恳恳,夙夜匪懈,从和齐国建立姻亲,到和纪国稳固关系,再到援郑新君继位,眼见着鲁国的威望一日日强盛,天下局势风云莫测,正是我鲁国大展宏图之际,谁料到天不佑我,让我国君在盛年就。。。"
说到这里,申繻的声音也哽咽了,地下本有人止住了哭声,这时又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申繻又说道:"大王虽去了,但他的遗志不能忘,他的仇也不能忘,我们还是要打起精神,先顺利将大王棺椁运回曲阜。"
施伯问道:"如今朝内局势如何?"
申繻答道:"消息还未扩开。太子现在悲痛欲绝,本来要跟随我们一起来欢城,最後被我极力劝下了。"
施伯把申繻拉到旁边一个房间,压低了声音,说道:"大王走得突然,太子年龄尚幼,敏夫人的长子庆牙较太子年长几岁,在朝内也有颇多簇拥,我们还是要想清楚这里面的盘根错节,不然一步错,步步错,一不小心说不定你我连项上人头都保不住。申大人,你说是麽?"
申繻说道:"这些我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反反复复想过多遍了。庆牙绝不能成气候的,施大人千万要明白这一点。"
施伯问道:"为何?庆牙比太子上战场的时间早,他外父姜太爷在朝内这些年苦心经营,朝外的生意也是做得有声有色,大王明明知道,也只是偶尔敲打一下。依我看,若不是婉夫人背靠齐国,子同是嫡子身份,说不定大王会重新考虑太子的人选。"
申繻说:"刚刚你既说到婉夫人的身份,你也知道子同後面代表的是齐国,为何敏夫人早年那般受宠,婉夫人嫁到齐国後,敏夫人的封号就停滞不前?
庆牙若是坐上了王位,恐怕我鲁国难逃一场血腥之战。更何况施大人,你不要忘了另外一件事,鲁国现在的军权在谁的手中?"
施伯笑说:"当然是在挥大人的手里。我看挥大人和姜太爷走得也颇近啊!"
申繻摇摇头说:"你可曾还记得几年前宫内大火,凤藻宫被烧一事?当时婉夫人的一个侍女险葬火海,是挥大人把那侍女从火堆中背了出来。是谁有这麽大的力量,让堂堂一国相甘冒生命危险去救一个身份低下的侍女?"
施伯惊呼:"你是说婉。。。"
申繻说道:"此女看似不问朝事,但背後力量深不可测。你若信得过我,只管一心保太子登基,後续必有你的荣华富贵。"
施伯若有所思,说道:"可是,此女和齐国国君关系千丝万缕,连我国君冤死,说不定她都脱不了干系。我这次随国君赴齐,没能护佑国君安全,心中早已自责万分。若你说以後鲁国的发展还要靠这女子,我如何对得起国君的在天之灵?"
看到施伯眼眶泛红,申繻也被触动了:"国君被害,我们无论如何是要讨一个说法的。可是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弱肉强食,单凭我们这些臣子的力量,恐难实现国君的未竟心愿。况且子同是婉夫人的亲生子,就算她为了孩子,恐怕也会想法子让齐国为我鲁国驱使的。"
施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申大人,我全听你的。那下一步,要怎麽做?"
"我来的时候,太子情绪激动,说要当面和婉夫人问清楚,究竟是谁杀了他的父王?恐怕他心中已对婉夫人心存怀疑,若此时他们母子相见,我担心太子言语会失了分寸。
现在我最拿不定主意的便是後续如何安置婉夫人。若子同登基,婉夫人就是国母,子同尚且年幼,若婉夫人把要持朝政,我们如何是好?"
"要借她的力又不能让她干涉朝政,这确是为难之事。莫若我们探一探她的意思,看看她回到鲁宫後想要什麽样的待遇。"
施伯和申繻敲了敲婉的房门,婉走了出来,眼睛扫了一下两人,心中并不是十分清楚二人的来意。申繻年长,是允这几年逐渐倚重的大臣,施伯这个人她却不曾听允提及过。
婉一身缟素,神色憔悴,但饶是这样,那轻轻一瞥仍让施伯禁不住颤了一颤。申繻上前行了个大礼:"夫人,国君已经入殓完毕。待回到曲阜,一切会按照礼仪迎国君的灵柩入城,再择吉日为他入葬。"
婉点了点头。
申繻又说道:"国君已逝,望夫人节哀。太子年幼,还需要夫人多多照拂。"
"国不可一日无君,请问朝内是否已有安排?"婉问道。
"此事太过突然,因而只通知了太子和朝中重臣,怕的是中间生了变故。我等的打算是等国君灵柩回宫後再发讣告,公告天下。太子虽然年幼,但血脉正统,又是嫡长子,我等会拥护他继承王位。"
从允被刺遇害,婉一直沉浸在悲痛惊惧中。直到此刻她才明白,无论多少伤痛,日子还要前行。子同还这麽年轻,庆牙和叔牙虎视眈眈,让同顺利继位,也算难得的能做到的可以慰藉允的在天之灵的事了。
"申大人心中已有打算,如此甚好。後面形势莫测,全赖大人和其他大臣掌舵了。"
"夫人,现在天气渐热,我们打算明早就出发,早一日送国君到曲阜,早一日入土为安。"
婉屈膝行了个大礼,申繻和施伯忙摆手说不用。婉说道:"大人安排得甚好。既然明日就要和国君分别,今夜,我想替他守灵。"
申繻诧异地问道:"夫人难道不随我们回曲阜麽?"
婉摇了摇头:"连日奔波,我身子不适,恐难随各位明早出发。请各位先行吧!"
"夫人放心,我会吩咐下去,让欢城的主事好好照顾夫人。此处虽然比不上曲阜,但日常的饮食起居倒还干净。夫人若有急事,只管让欢城的主事把消息带到鲁宫即可。"
申繻不敢多言,拉着施伯退下,婉不随他们回朝,倒正遂了他们的心愿。如果婉此时回宫,太子年轻气盛,若真起了冲突,说不定会被庆牙一帮人钻了空子。
当夜,婉一个人来到了灵堂。因是临时匆忙布置,灵堂倒似寻常的房间,除了高悬的白烛和房子正中停放的允的棺椁提醒着允已经不在人世。
婉望着允,他的脸色已经没有了痛苦。原来无论是多高位置的人,有着多大的宏愿,死了之後都是这麽悄无声息。
这是婉第二次经历死亡,第一次是母亲死的时候,那时母亲绝食了许多日,她眼见着母亲枯萎凋零,到最後失去养分和气息。
而这次,每当她闭上眼,她都能看到那支箭朝自己射来。当时如果那只箭射来的晚一些,黑熊会扑上来吗?
允是会把她挡在胸前还是藏在身後?当允拉她的一瞬间,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要死了,因为她看到了远处诸儿眼中无比惊恐的神情,後来箭射了过来,但是为何射中的不是黑熊而是允?明明她和允站立的位置和黑熊并不重合?
允朝後倒了下来,接连撞倒了她在车上,几乎是同一瞬间,箭从她的身後射来,黑熊倒了下去,那颗箭从黑熊正前方胸口穿过,而诸儿站在黑熊的後面,那只箭不可能是诸儿射的。
可是现场彭生说射中允的是自己,射中黑熊的是诸儿。这一切,她都历历在目。她一直在想,那一刻,允和诸儿心中究竟想的是什麽?
如今允安静地躺在这里,她望着这个陪伴了她十多年的这个男人,心中说不清是什麽滋味。允总是问她有没有喜欢过他?
她从一个少女长成一个女人,再到两个孩子的母亲,这十多年的点点滴滴,一个女子最宝贵的青春岁月都是和允一起走过,她何曾没有动过情?毕竟她嫁入鲁国时尽管难忘旧爱,但从未想过回头。
可允真如自己所说那般地爱着她吗?怀疑丶试探丶利用丶伤害,如果真心爱着一个人,会这样一次次刺伤另一个人吗?
允,今夜就让我陪你最後一夜,今夜过後,尘归尘,土归土,我答应你的,都会做到,为鲁国,为同。。。
过了今夜,我既不属于鲁国,也不属于齐国,馀生,我只属于我自己。
(中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