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正准备拿起酒杯,同说话了,“齐王怎麽自己斟满了酒,给我母後却只这麽一点?莫非是齐王觉得我母後不配喝满杯?”
诸儿看同表情严肃,以为他护母心切,忙解释道:“你母亲酒量浅,不宜多饮。”
同却笑了,说道:“想不到齐王这般了解我母亲,又这般怜香惜玉!你只管斟满,我替我母亲喝就是!”
婉的脸望向同,发觉同的笑容里有一丝挑衅的味道,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诸儿看不到婉的脸,只看到她耳侧的细线珠子垂下来,在脖颈上浅浅的摇曳倒影,如同在他的心头挠拨。他叹了口气,拿过婉的酒杯斟满,说道:“公子同孝心可表,来,我们共饮一杯!”
“纪妃丶婉妃,这第三杯酒,轮到你们来敬兄长,感谢他们处处帮扶我鲁国。”
婉神色平静地斟了酒,端向诸儿,她今日几乎不施粉黛,只有眉画得斜飞入鬓,越发显得端庄,有种拒人千里的味道。
诸儿心里此刻却要发狂一般,他提前几日出发只为早一刻能见到她,可如今她坐在他身侧,那麽近,又那麽远,言语神情,似要把之前种种全部抹去。诸儿的炙热和痛苦似乎穿透了婉的心,她终究不忍心,轻轻地说了句:“齐王,这杯酒感谢这些年您对鲁国的包容和帮扶,请!”
诸儿接过酒杯,和婉的手接触又旋即离开,痛苦在拉扯,他一饮而尽,酒变得愈加苦涩。
有舞女鱼贯而入,随着悠扬的琴声翩翩起舞。
漫歌妙舞中,诸儿压低声音问道:“我的信你可有收到?为何一封不回?去年的事都不作数了麽?”
婉不料诸儿如此大胆,就算有乐声和舞女的声音做掩护。她只得轻声说道:“此行全赖鲁君安排,为的是国家公事。过去的事如朝花露水,齐王不必放在心中。”
诸儿苦笑着说:“原来我的刻骨铭心不过是你眼里的朝花露水。我赴约只为问你一句,若我不愿放手,可会伤害到你?”
婉心中有微波在荡漾,她知道若她真要诸儿放手,诸儿自然会远离,隔着千山万水,不见面许多年眨眼也就过去了。
可是,她真正舍得他放手麽?她不过是他手中的风筝,虽飘在天边,他只要轻轻拽动绳子,她的航向就会受到震荡。她望了一眼诸儿,说道:“馀生只愿相知相惜,星汉相望。”
诸儿说道:“以前或许可以,艾地之後再无可能。”
一旁的同心思全不在歌舞上,但又听不清婉和诸儿对话,一时心急,说道:“母亲,这歌舞好生热闹,母亲可是不喜欢?”
婉的脸色变得苍白,她觉得自己被两股力量拉扯,没有回旋馀地,她应该靠近她的孩子丶她的夫君,可诸儿就坐在她身边,诱惑着她,如美丽而危险的深渊。
她强笑着说:“或许刚刚饮了几杯,我有些不适意,同,你能陪母亲先回去休息吗?”
同点点头,在允旁边低声说了几句,便过来扶着婉,一同离去了。
冬夜的月下,两个长长的影子并排而行。过了年,同已经十二岁,几乎和婉一样高了。同问道:“母亲,将来有一天,你会离开孩儿吗?”
同的问题突如其来,如寒冰般刺痛了婉,婉正思索如何回答,同又说道:“我五岁的时候被带走,刚离开母亲的时候我夜夜啼哭,总想着我哭得厉害些,最终定会传到母亲那里,母亲总会想法子来救我。”
婉轻轻说道:“那时我也经常哭泣,不过和你不一样的是,你希望别人知道,母亲却怕人知道。母亲无计可施,又怕显露伤心让阿娇难过和其他宫里的人嚼舌。”
同不能相信地望着婉,问道:“真的吗?母亲?你当时在乎儿子?”
婉苦涩地笑笑:“你那时脾胃虚弱,我总担心你在别处吃的不相宜,偷偷让阿娇塞了不少好处给照看你的宫女,也不知道後来她们可曾留意你的饮食?”
同说道:“开始我吃得很少,想着靠这个反抗他们的安排。後来无人理睬我,我撑不住就慢慢恢复了食量。再後面我每餐都吃得足够,希望早日长大可以自主。。。”
“看来精心照顾还比不上分离对你饮食的帮助。”
“可我宁可不要这些帮助。母亲,如今我已长大,父王也越来越多给我机会锻炼,以後我应该能保护母亲了,只是母亲是否愿意?”
婉揽住同,像是要给同一些母爱的温暖,又似是想从同那里借一丝勇气和温暖。夜深而冷,但同却希望回房间的路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
第二天一早,会馆的人就把炭早早熏起来,饶是如此,馆内宽阔,仍是丝丝冷意缭绕。允望着正襟危坐的诸儿和一脸不安的纪侯,正想着怎样开啓这场会谈,纪侯说话了:“幸蒙鲁君邀请,齐王能来赴这场约,我纪安既忐忑又激动。
齐国纪国同为姜姓诸侯国,百年前本是兄弟连枝,中间纵有不快,但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往事不可追,希望齐国大国大量,以後齐纪能重回旧好,若要我纪安做什麽,齐王只需吩咐便是。”
诸儿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允咳嗽了两声,说道:“齐王自去年继位,所做桩桩件件,全是利民之道。心胸气量,更非一般诸侯能比。齐王恤民,定不愿频繁作战。今日齐纪会晤,便是一个好的开端,若不生战乱,齐纪都能休养生息,那真是百姓幸事,天下幸事!”
诸儿看向允,说道:“鲁君辛苦斡旋,诸儿不胜感激。我此行来,主要是看望小妹,您的婉夫人,此外别无他求。
刚才鲁君说休养生息是百姓幸事,我深以为然,可惜这恐怕只是你我心愿。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群雄争霸,周天子自顾不暇,除非一日天下能出现一霸主征服四海八荒,否则时战时和是常态。鲁国这两年打的仗还少吗?千里攻郑,想必这两年鲁国的百姓过得也不甚安稳吧。”
允未料到诸儿这般直白,只得尴尬地笑笑,说道:“齐王的时战时和说得妙!既有战,便有和。如今纪侯一心求和,只待齐王指条明路了。”
诸儿看向纪侯,只见他须发斑白,一双小眼睛遮不住期待和紧张,心中一时竟不知是厌恶多一些还是可怜多一些。
“自我祖哀公因纪国谗言被天子烹杀,如今已历数百年。我齐国历代国君心悬此国仇,到我已经九代,诸儿如何敢忘记父王和列祖遗愿?若纪侯真为了百姓一心求和,倒也简单。只要纪国肯对我齐国俯首称臣,我即刻便派人接管纪国。”
此番言语完全在纪侯意料之外,他砰地站了起来,小眼睛突然放大了一般,急促说道:“纪国和齐国数百年前结下的梁子,我纪国非但不推脱,还一心寻求补偿。可纪国的一心求好,挡不住齐王的称霸之心。
我只问一句,单凭百年前的恩怨,齐王就要灭我纪国,如此行径可挡得住诸侯的悠悠衆口?齐国虽大,但南有楚国丶西有秦国,天下岂是一家说了算的?”
诸儿未预料纪侯颇有辩才,他本身不是善言语的人,一时竟找不出应答之语。
他懒得搭理纪侯,站起身对允说道:“鲁君,我国内事务繁忙,今日就返程了。多谢你和夫人款待。鲁君若有雅兴,待春天可携夫人来齐国看看,诸儿届时定好好招待!”
说罢,拂袖朝门外走去。
允忙在後面喊道:“齐王莫急,今日会谈我本也邀请了夫人,妇人晨起惫懒,估计这会儿也该到了。”
诸儿心中震惊允为了做纪国说客,不惜让婉陷入困境,心中既痛惜又烦躁。可巧此时婉从外面走来,室内三人正神色凝重,允看到婉瞬间脸色轻松不少:“夫人,从早上会谈到现在,大家也累了。你可否陪齐王出去散散步,我和纪侯也喝杯茶,待休息片刻,我们再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