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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柳儿似乎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生了一双很标致的桃花眼，如果不是身在仙馆，走在街头大约也会收到许多小姑娘的手帕香囊，只是仙馆调教，他习惯了像女孩儿一样逢迎，眉目间染了风尘，他望着沈问涓，温声细语地问道：“仙君要带我去哪儿？”

“我带你离开这里，你可以与我一起回潜宗。”沈问涓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起来，柳儿似乎很不习惯有人这样看着他，就像沈问涓无法抵抗愿意平视他的霜君，他也没有办法不陷进沈问涓看他的眼神里。

“你的家在哪里？”沈问涓为了让他卸下心防，柔声与他聊着，“还记得吗？以後你若想家了，可以时常回去看看。”

然而柳儿看着他，脸上无悲无喜，平静道：“我已经没有家了，九岁时父兄获罪抄斩，满门流放为奴，我在流放路上被繁光门带走，才知道因为我这一身根骨，惹来了全家的灾祸。仙君，潜宗又想要我的什麽？”

小安城的乌衣是怎麽来的，薛七说他是被家人卖掉，所以霜君和甘夜不曾多想，都以为只是人间采买。但灵根又不是白菜萝卜哪个市集都有卖，哪有那麽多灵慧的孩子刚好要被父母卖掉，或者说，要是仙门相中了谁家的根骨上佳的孩子，会因为父母不卖而放弃吗？

仙门是要明面上的声名，但企图长生不老的人间帝王都仰仗繁光门的仙丹，暗地里他们有什麽做不到呢？

父母疼爱的官家子不会被卖，那就让他家门获罪，被贬为奴隶，再在流放路上走失，一切都隐蔽而顺理成章，没人会怀疑到头顶的仙门上。

办成这事需要在人间朝堂上疏通不少关节，但繁光门砸得起大把的金银，一个小柳儿被送进仙馆，赚取的是源源不断的仙界通宝。

沈问涓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他看着柳儿，心里也无限希望自己说的话能成真。但他只是个家仆，身世浮沉只在主子一念之间，繁光门的龌龊事不是他的力量可以改写的，潜宗的命令即使他不从也会有其他人踏着他的尸骨贯彻执行。完成主子的命令是悬在他头顶的剑，他没有能力对这个可怜的“仙子”施以过多的怜悯，只能违背着良心，柔声为他编织着谎言：“潜宗与繁光门不同，你若愿意和我走，从今以後就是我的弟子，等回到门里登记在册，你便是潜宗正经的修士了。”

他的谎话并不高明，只是柳儿尚有一丝不肯认命的心气，他出身书香门第，正经官宦人家，然而凡间的富庶丶权势，在巍峨仙门前通通微不足道。

自来到仙馆起，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都不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道貌岸然的仙君眼里他是根骨丶是美色，是个明码标价任人取予的物件，连求死都做不到。刚进仙馆时有人看管，不会让他在物尽其用前自行了断了，後来他自己也没了寻死的想法，报仇早像是痴人说梦了，只是不知道为什麽不甘心，茍延残喘，偏偏吊着一口气不肯落。

他一生清正的父兄教不出投缳自尽的懦夫，当然，也教不出曲意承欢的柳儿。早就已经愧对满门了，至少晚些下去遭受唾骂吧。

何况他心里未免没有些微末的期望，他良善的母亲从前总说天道轮回，世间会有因果报应。想来她的魂灵大约已经从流放的路途中解脱，轮回去了再无伤痛与分别之处了吧，那麽他就让一直睁眼看着，是不是总有一天能看见夺人骨肉灭人满门的仙门得到天道的惩罚？

当夜柳儿按照沈问涓教的法子屏住自己的呼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化了气，那点微末的修为应对仙馆里巡逻的凡人绰绰有馀，而仙馆里的监管傀儡与阵法则是沈问涓解决，在得知沈问涓准备带着柳儿出逃时，霜君就给了沈问涓一道符纸，能够使傀儡与阵法都失灵一炷香的时间。

出逃顺利得出乎意料，自进入仙馆以来，这是柳儿第一次踏上外面的土地。沈问涓带着他御剑往潜宗去，柳儿见过不知多少仙人，却是第一次体会到仙术的精妙，他有些紧张，却没有声张，只是轻声地问道：“师父，到潜宗之後，若是有旁人知道我的过去，还会让我待下去吗？”

他的问题和那声“师父”无疑是对沈问涓的拷问，沈问涓不自觉地将手搭在了他的头上，他想就算无法实现他给柳儿许下的梦，至少给他片刻的温情也好，于是他像一个真正言出必行的师父那样承诺：“不会有人知道的。”

御剑飞出百馀里的时候，沈问涓感应到了什麽，他趁夜色降下剑的高度，果然见到丹缎束发的女子站在凡间郊外的十里长亭里等着什麽人。

这是他们几年前分别後的第一次见面，沈问涓心中大喜，紧张和不安都暂时抛却了，上前与霜君见礼。

柳儿躲在沈问涓身後，几乎不敢擡眼看那位不知名的仙子。他的师父和仙子聊了些什麽他都没留下任何印象，不过仙子忽然望向他开口：“你叫什麽名字。”

“回仙子的话，奴家……晚辈本名柳文琏。”

仙子听後对沈问涓笑了笑：“是个好名字，不过容易被繁光门查了去。”

沈问涓顺势拱手道：“仙子要是不嫌弃，就给这孩子也娶个名字吧。”

霜君思量了片刻，轻轻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日後就没了柳儿与文琏，就叫尘兮吧。”

柳尘兮学着沈问涓的样子对她行礼道谢。许多年後，领他进潜宗的人早归了尘土，天大的恩怨都只能草率地收了场，他没了念想，也就不再执着于想去质问那人骗过自己後可曾有半分愧疚。再後来，他从卫峥月那里知道了，给他起名的那个人，是锁霞关的宗主，仙界老祖宗辈的霜君。

何其有幸，贱名劳烦了这样一位高不可攀的大能。柳尘兮知道之後先是沉默了许久，而後声音循着夜风送进卫峥月的耳中：“峥月，要是有机会，我也想问问她，尘兮这个名字，是不是在告诉我们，在她眼中，我们本身就是赴死也不值得多看一眼的尘埃。”

霜君和沈问涓都心知肚明他的命运，却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刚刚离开仙馆又进了潜宗，甚至在入门的前一刻，沈问涓还在对他许诺：“你从前喜欢读书，潜宗恰好有仙界藏书最多的书阁，日後得闲了，你也可以常去看看。”

然而潜宗里根本就没有一个正统修士的身份和随意翻阅的书阁等着他，沈问涓趁着夜色将他带入内门，先独自进去和屋中的人说了些什麽，随後他出来对柳尘兮道：“进去吧尘兮。”

柳尘兮满怀忐忑地走进了那道门，心中想的还是千万不能给师父丢人。他与沈问涓擦身而过，此後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当了他几天师父的人。後来卫峥月替他追查当年的真相，才知道派出去的十几个家仆都带回了凡人，只不过都是或捆或绑，只有柳尘兮一个人，是自己头也不回地走进去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硬着心肠目送他进去的沈问涓馀生里都饱受煎熬。在柳尘兮被送进潜宗的几年後，煎熬和不安终于达到了顶点，他忽然在梦里见到柳尘兮。

柳尘兮不知道被关在什麽地方，空阔的空间几近虚无，他被重重符咒裹挟着跪在中央动弹不得，但意识是清醒的，因为强烈的不安，而做着无谓地挣扎。然而沈问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悬在他後颈的大剑擡了起来。

剑身还凝固着不知道从什麽地方沾来的陈旧血迹，业火点燃书写符咒的白绢，大剑最终抵近後脊，又一寸一寸缓慢地没入。

柳尘兮剧烈的挣扎和号哭的口型都清楚地落在沈问涓眼里，唯独声音像是被什麽阻隔，半分不可闻，整个情境在诡异的无声里愈发触目惊心。况且听不见又能躲开什麽呢，梦里沈问涓甚至没办法闭眼不去看柳尘兮的口型，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受着无声的拷问。

他在喊“师父”。

漫长的酷刑似乎持续了一整夜，似乎又只有一瞬间，等剑柄也完全没入了躯体，白绢上的符咒烧尽了，灰烬也被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散，柳尘兮了无生气地垂下了头，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柄剑的缘故，他依旧保持着跪姿，不曾倒下。

沈问涓的噩梦就在此时戛然而止，然而方才的景象太过于真实，睁眼时，亵衣完全被冷汗湿透了。

从那一天起，沈问涓就疯了，他开始逐渐臆想出了柳尘兮的哭声，耳边好像真的听到了他在喊“师父”。

他给霜君的信开始变得杂乱而颠倒，霜君再也得不到什麽有用的消息，反倒怕他不慎暴露，不再给他回信。衔真长老也留意到了他的异样，更要命的是，他发现沈问涓开始暗中打探鬼门大阵和柳尘兮。

在与宗主的商议之後，他们编造了一个任务，将沈问涓派出了潜宗。任务语焉不详，要是沈问涓敏锐些，或许能察觉到不对，好在沈问涓的癫狂已经足够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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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尘兮和卫峥月，一个比一个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