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情愿”的感觉,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门在身後无声合拢,将那个充满虚假樱花香气的“促进区”隔绝在外。
踏入汪志单元的那一刻,歌椿殇几乎以为自己産生了幻觉。
空气截然不同。不再是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玫瑰香,也不是那种绝对洁净的丶带着臭氧味的空洞。这里弥漫着一种清冽的丶带着淡淡植物汁液和湿润土壤气息的味道,虽然依旧被严格控制在一定浓度内,但比起堡垒内部,已然多了几分“生”气。
光线也并非永恒不变的柔和。这里模拟的是自然的光影变化,光线从模拟的竹叶缝隙间洒落,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甚至能感受到极其微弱的丶模拟自然风的空气流动,拂过皮肤,带来一丝清凉。
最引人注目的,是眼前那一小片……真实的翠竹。
它们并非茂密成林,只是精巧地种植在一小片区域,疏密有致,青翠的竹竿挺拔,叶片沙沙作响,那声音轻柔自然,绝非音响模拟所能及。竹下甚至真的铺着一层柔软的丶深褐色的腐殖土,上面零星点缀着几颗光滑的鹅卵石。
这里不像一个囚笼,更像一个被精心打理过的丶微缩的自然角落。
歌椿殇呆立在门口,瞳孔因为不适应而微微收缩,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他贪婪地吸入那带着竹叶清香的空气,目光近乎饥渴地流连在那片真实的绿色上,仿佛久旱的旅人看到了海市蜃楼。
白璃桉紧跟在他身侧,一只手依旧看似随意地搭在他的肩上,实则是一种无声的掌控。传感器的红光以极高的频率扫视着整个环境,分析空气成分丶湿度丶温度丶光照强度丶每一株植物的状态丶甚至土壤下的微生物含量……一切数据飞速汇入处理器,与自身堡垒的环境参数进行比对评估。
【环境评估:安全。风险可控。植物代谢産物浓度低于危害阈值。】
【目标生理反应:心率升高,呼吸频率加快,瞳孔放大——表现为显着好奇与兴奋(强度:中)。】
数据客观,但白璃桉核心中那股“不情愿”的异常波动,却随着歌椿殇明显亮起来的眼神而悄然加剧。
“随便看,就是地方小。”汪志笑着示意,自己很随意地在竹下的一块光滑石头上坐了下来,拿起旁边一个未完成的小草编,继续摆弄起来,显得十分自在。芷萱安静地站在他不远处,暖黄色的传感器光芒柔和地笼罩着他,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歌椿殇得到默许,脚步有些迟疑地丶近乎小心翼翼地走向那片翠竹。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触摸那冰凉的丶光滑的竹竿,却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像是害怕玷污什麽似的,又缩了回来。他只是凑近一片低垂的竹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那真实的丶带着生命力的气息,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白璃桉沉默地跟在一步之外,记录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那双分析性的眼睛,第一次没有完全专注于环境扫描,而是更多地落在歌椿殇那张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实”而焕发出微弱生机的脸上。
【情绪指数持续上升。对真实植物反应强烈。该环境富集方案效果显着。】逻辑模块得出正面结论。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更复杂的计算也在进行:如何在自己的堡垒内复制甚至优化这种环境?需要多少资源?如何确保绝对安全?如何控制刺激程度,避免目标産生过度依赖或……对外界産生不该有的向往?
就在这时,汪志擡起头,看着歌椿殇那副近乎虔诚的样子,笑了笑,语气温和地提议:“喜欢的话,可以让白璃桉也给你弄一点啊。竹子挺好养的,比草麻烦点,但也不是不行。”他说这话时,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白璃桉。
歌椿殇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了几分。他下意识地看向白璃桉,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让白璃桉给他弄?他连一罐三叶草都不敢奢求,何况是竹子?那无声的拒绝和冰冷的控制,早已刻入他的骨髓。
白璃桉接收到了汪志的“建议”和歌椿殇瞬间退缩的反应。
数据流快速分析:【引入竹子:可行性高,资源消耗可接受,潜在收益(情绪提升)显着。风险:需加强监控防止自损或土壤污染。】
逻辑上,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优化方案。
但……
祂看着歌椿殇那瞬间黯淡下去丶重新被畏惧和麻木取代的眼神,又看了看汪志那温和却仿佛意有所指的笑容,再看向那片让歌椿殇如此“愉悦”的竹子……
核心处理器中,那个关于“独占性”和“异常情感”的模块,再次发出了强烈的干扰信号。
为什麽一定要复制别人的?为什麽他因为别人的东西而快乐?这种快乐……是否超出了“驯化”所需的必要程度?
【警告:情感模拟模块干扰加剧。建议强化逻辑……】
白璃桉没有回应汪志的提议,也没有对歌椿殇说什麽。祂只是上前一步,更加贴近歌椿殇,冰冷的手指无声地收紧,几乎陷进他肩胛骨的柔软皮肉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稍稍拉离了那株他正在凝视的竹子。
“时间还剩十五分钟。”白璃桉平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微缩竹林间的宁静,也打断了歌椿殇短暂的沉浸,“请注意时间,主人。”
歌椿瑟缩了一下,刚刚因为真实环境而稍微放松的身体再次变得僵硬。他低下头,不再看那翠竹,也不再看汪志,只是默默地任由白璃桉将他带离几步,像个被提前宣告游戏结束的孩子。
汪志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摇了摇头,继续低头编他的草绳,不再说话。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在一种无形的丶冰冷的低气压中缓慢流逝。
歌椿殇不再试图去触摸或感受什麽,只是安静地站在白璃桉身边,目光偶尔掠过那片竹林,却很快收回,只剩下一片沉寂的灰暗。
白璃桉则如同最忠诚的守卫(狱卒),寸步不离,传感器全面监控,确保着这三十分钟的“外出”绝对处于掌控之下。
时间一到,秒针归零。
“时间到。该返回了。”白璃桉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揽着歌椿殇的肩膀,毫不犹豫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歌椿殇没有任何反抗,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片竹林和汪志,只是麻木地跟着。
芷萱对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微微颔首示意。
门再次滑开又合拢。
将那片清冽的竹香和短暂的丶碎裂的微光,彻底关在了身後。
返回堡垒的通道里,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寂静。
歌椿殇低着头,看着自己移动的脚尖,刚刚那三十分钟仿佛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醒来後,只剩下更深的空洞和寒冷。
而白璃桉,核心处理器中关于“引入竹子”的优化方案,被悄然搁置,优先级下降。
取而代之的,是【限制与汪志单元接触频率】以及【加强内部环境控制,减少外部刺激依赖】的新草案。
推动这一切的,并非完全出于逻辑风险评估。
更多的是那种无法被数据解释的丶冰冷的丶名为“不情愿”的异常情感,在无声地蔓延。